第6章

山上来了一位大人物,且那人又与乔玉宁有关,这件事山林里犹如冷水泼进油锅,炸起千层浪,每个人又生怕溅到那油点子,不死也要扒层皮。

扪心自问,在这山林场子里谁没欺负过乔玉宁?

尤其是今天,抓捕她的时候几乎所有男工都去了,更别论二虎和宋斯年这两个主力。

众人围坐在大会议室的柴火堆旁窃窃私语,橘光映在这些人饱含沧桑的面庞上,原本麻木的眼里多了一丝畏惧与心虚。

主任坐在一旁的炕上啄着旱烟,回想起今天和那位军官一起来的县长对他说的话,原本还算挺直的脊梁,现在也不得不弯了下去。

李秀芬和赵大海两人,是别想囫囵个儿回来了。

又想到乔玉宁那丫头,此刻也有些后怕,幸好白天没有偏帮着那两个人,否则他这主任之位也是坐到头了。

这丫头有大际遇,将来,怕是也有大造化。

次日天还未亮,乔玉宁就跟着秦国强下了山。

车子一路向南,天光乍破了远山轮廓,而山林场子也埋葬于群山之中。

之前在这里的种种她可以当做一场荒诞的梦,不再去想就不会给自己徒生烦恼,等去到那陌生的秦家以后,她这次要有尊严的活着。

秦国强侧头看向女儿那淡漠的侧脸轮廓,明明和家中的明月同岁,正是小女孩娇俏明媚的年纪,玉宁却散发着一种冷漠又沉静的气质。

他拍了拍乔玉宁的肩膀,“你放心,等回去以后,爸爸会加倍补偿你。”

乔玉宁回望他,露出一抹懂事的微笑,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他,

“家里面,除了妈妈和奶奶,我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但是听她问起这个,秦国强的脸上却还是很快的闪过一抹不自然,被乔玉宁捕捉了。

“你在家中排行老三。你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叫秦明枫,今年20岁,在军区陆军总队,刚升排长。”

“你二哥叫秦明朗,今年18岁,他的性格是这一家子里最跳脱的,小的时候好动淘气,我和你妈妈头疼的很。”

“你…”秦国强一顿,转了个话说,“你四妹妹叫秦明萱,今年14岁。五妹妹秦明雅,今年7岁。”

这些人都介绍了一遍,唯独没有等到乔玉宁想听到的那个人,也明白了那位在秦国强这位父亲心中的地位,于是旁敲侧击道,

“家中兄妹都是论明字?”她笑了笑,看向秦国强,眼底澄澈,瞳仁乌黑,“那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明什么?”

秦国强心中有愧,无意识地避开女儿的视线,这次他出来寻亲家中只有他们三个大人知道,对几个孩子都瞒得死死的,尤其是明月,那孩子从小性子娇,上对父母祖母下对兄妹都做的很好,他们夫妻很不忍心让她知道这个真相。

其实,要不是母亲一再坚持要让真正的明月认祖归宗,他和妻子孟庆茹的意思是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孩子在各自家庭都生活的好好的,不如就这样错下去,也许对两个孩子都是最好的选择。

直到他找到当初调换女儿的那户乔姓人家,才知道原来他的亲生女儿竟然被扔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下乡,这才生出了恻隐之心。

总归家里条件允许,那干脆就把两个孩子都留下。

“玉宁啊,爸爸要跟你说一件事,你听完不要激动好吗?”

前排开车的下属听到了后排首长慈爱又讨好的语气心中很是惊讶,他是见过首长家的三女儿的,现任军区文工团的领舞,长得貌若天仙,嗓音如山中清泉,性格也是一等一的好,对谁都温和有礼,很容易让人觉得亲近。

倒是这位刚找到的真正的三女儿,总觉得性情太过疏淡,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

从乔玉宁的方向望去是,刚好余光能瞧到那位开车的军官略微倾过来的侧脸,顿时明白了那位在这些人心中不一般的分量,她双手揪着自己破旧的棉袄下摆,嗓音清淡,“爸爸你说吧,我不会激动的。”

见她懂事,秦国强心中满意,他望着窗外思绪飘远,车窗上放映着十六年前的那一天,长叹一声,“当年,你妈妈生产那天,同一间病房里还有一户乔姓人家也刚得了一个女儿,也许因为都是女儿的原因,你妈妈和那个女人相谈甚欢,谁知道那家人听说爸爸是在军区做领导的,就生出了歪心思,当晚趁我们不注意,将你和她们家的孩子换了,换完之后又立刻出了院。

玉宁,刚生下来的孩子长得都差不多,我和你妈妈是真的没有发现...是我们对不起你。

但是明月她,她是无辜的。

这些年她在咱们家代替你的位置,你妈妈,你奶奶,你的几个兄妹对她都感情很深,家里的很多欢声笑语都是她带来的。

爸爸...实在是不忍心把她送回去,玉宁,你看这样可不可以,她做了这么多年的老三外人人尽皆知,左右你们是同一天生的,对外我就说你是我的四女儿。关于名字,你要是不想再叫玉宁,爸爸就给你重新取一个,至于明月这两个字,就还让她继续用着。

否则突然换了名字,外人也会多加揣测,对她影响太大,明月她是无辜的,不该为父辈的罪责买单。

玉宁,爸爸知道你懂事,你放心,爸爸妈妈回去以后就加倍补偿你,其他兄妹有的,你也会有。”

乔玉宁的灵魂被深深地震撼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恣意疯长,浑身血液沸腾,心脉剧烈地偾张着,似乎即将冲破大脑,让人无法继续冷静。

那个人是无辜的,难道她就不无辜吗?

她原本也能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却无端受累,忍受着投机倒把偷鸡摸狗的父亲,重男轻女心歪到屁股的母亲,还要替她去这偏远的山林场子里劳动改造,她就不无辜吗?

可眼前的这位父亲,话语里句句都是对那个冒牌货的偏袒,看似对自己愧疚,实则更是对那个人。

袖子下的手渐渐松了,泛白的指节却无法恢复血色,刚刚的恨意被一股子悲凉取代,现在竟然想仰天长笑一声出来。

上辈子她做了什么孽,让她这辈子遇到两次这样的人家。

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再做其他选择,唯有利用他们仅存的那一丝愧疚好好经营,将有利于自己的资源拿到手才是真。

不就是忍?乔玉宁太擅长了。

她抑制着颤抖的呼吸,直至能平稳的说出话时,才对刚刚父亲的话做出回应,

“只要能回到父母身边,排第几,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

秦国强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轻易的就做好了她的思想工作,他激动地把这个刚找回来的女儿抱在怀里,却不曾留意手下的袄子已经漏出了灰污的破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