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里燃着橘红色的火光,燃烧着的松树枝时而劈啪作响,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烟气,炕上厚重布絮被子里凸起一小块,露在外面的是一张枯黄且两颊带着红肿冻疮的脸。
秦国强偏坐在炕沿上,看着那张与老母亲八分相似的脸,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屋子里温度上来以后,被子里的人肤色逐渐红润,额角也发了些汗,而后轻哼一声,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
彼时已经日暮西斜,屋子里被窗外的雪光映得发亮,犹如昼夜颠倒,乔玉宁一时间有些恍惚,要不是看到窗纸上粘着自己亲手剪的兔子窗花,她都几乎要认为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还没死,身上也没有多余的痛楚。
“你醒了。”
一道中年男音传进耳朵里,乔玉宁双目骤然睁大,看到头顶上那张陌生的脸后顿时坐起身退到柜子边蜷缩着身体,一脸警惕又戒备的望着她。
这是出于本能的应激反应,秦国强痛心疾首,心中骇浪无法平息。
他试图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也不曾像她靠近,翕张着嘴,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孩子,我是你父亲,我是爸爸呀!”
乔玉宁蹙起眉,歪头看过去,余光却在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他身上的军装挺括不像一些退役军人那样洗的泛白发旧,领口松开的两颗扣子下,露出一截灰色的毛线背心也不曾起球。
再往上看,乔玉宁不由得心尖一颤,这人与她长得怎么这么像。
她在家中排行老大,下有一双弟妹,随着弟妹年纪增长,二人的相貌上多少都带着些父母的影子,只有她,丝毫看不出与父母有相似之处。
因着父母的偏心,弟妹对她也不尊敬,几次出言不逊说她不是父母生的让她滚出去。
后来父亲因投机倒把罪被抓进牢里,她受牵连要下乡原本也不需要跑到这么远来。
只因为母亲说家中弟妹太小,实在不能分离,于是哭着求了那边的领导让乔玉宁替家里其他人接受处罚,于是才被派到了这边来。
思绪回笼,乔玉宁的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她并未就此信了男人刚刚说的话,依旧保持着沉默,又不动声色向后挪了一些距离,缩在墙角里。
这一动作更加刺痛了秦国强的心,他知道贸然认亲,一时间任谁都无法接受,却又感叹她这样胆小想必是在这里过得太苦了。
今天刚到时见到她倒在雪窝里的那一幕,他就已经将事情猜的大差不差,长相出众的小姑娘掉进这狼窝里如何能平平安安的过活?
他心里又急又恨,恨自己当年粗心大意竟然被人调换了女儿,又恨这边的那些畜生竟敢欺辱他的女儿。
“囡囡,你放心,今天的事爸爸已经查清楚了,你是被冤枉的,那两个已经被押到山下派出所去了。”
“你不用再担心也不用再害怕,有爸爸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说完这话,秦国强就见到那小姑娘的眼里有了亮色,随后便有水汽弥漫,染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挂在下睫上,要落不落的好不可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并未让那眼泪落下,而是吸了吸鼻子将那眼泪硬生生憋回去,这股子倔强和狠劲儿倒是和他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他的女儿。
乔玉宁观察他的神色,内心冷笑,适当的柔弱能激起人的愧疚,但运用不当则会让人觉得软弱,但显然对于面前这人来说,她刚刚的眼泪则是恰到好处。
“你...为什么说是我,父亲...”
乔玉宁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对于他刚刚的话发出了质疑。
但见她终于肯开口,秦国强的脸上露出喜色,他从上衣内怀里掏出一个红色漆皮的本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乔玉宁。
看着上面的人脸,乔玉宁的心跳节奏陡然加速。
“这是你的奶奶,云城舒家的幺女,早些年在云大任历史系教授,现在退休在家安享晚年。”
秦国强缓好情绪,刚刚的微笑也变得有些牵强,
“你奶奶从去年开始就总说她做梦梦到她的囡囡在外受苦,
可我家中...
你奶奶因此夜不能寐,就觉得这件事奇怪。后来无意中提及,说是当年你刚出生时,是你奶奶在医院最先在产房里给你包的被子,她记得很清楚,你身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
而我也去当年你妈妈生产的医院调了当时的卷宗,你奶奶确实没有说错!”
他手握成拳抵在炕上,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问,“孩子,你的胸口处,是不是有块红梅大小的胎记?”
乔玉宁心如擂鼓一般,手指握着那张照片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她深呼吸,过了许久之后 才缓缓点头。
她的胸口,最私密的位置,确实有一个如红梅一样的胎记。
洗澡时热水将体温烘高以后,那胎记红艳如血一样。
经历过枪林弹雨,上过战场杀过仇敌的铮铮铁汉,此时也不由得红了眼眶,他颤音说道,
“囡囡,都是爸爸的错,要不是我当时疏忽,要不然怎么会让你在这样的地方蹉跎...”
乔玉宁摇摇头,抬头眼含热泪地向他绽出一抹笑来,
“您让我明白了原来世界上还是有疼爱我的人,我很满足了。叔...领导,这张照片,您能留给我,就当给我个念想吗?”
秦国强知道她突然得知真相肯定很难接受,于是也没强求,但他那明明很脆弱却强装坚强的样子着实让他心里难受,
“孩子,照片送给你了。只是,爸爸的意思是,想带你回家。孩子,你是我的女儿,我想带你回家!”
此话一出,屋子里安静极了,乔玉宁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随后又为难地紧咬下唇,
“可我这边的劳改还没完...”
“哼,这些你不用担心!你是我秦国强的女儿,若是连你都护不了,那当年还不如让我直接死在战场上的好!”
乔玉宁心中更加震撼,原来对面是上过战场的军人,那想来现在军衔一定不低。
如今能逃离此处的机会近在咫尺,那种激动让她浑身忍不住战栗,却又怕暴露只能硬生生地克制下去,最后连掌心都被掐红了,扣出一个个血印子。
只要能逃离这里,她是谁不重要,她父母是谁也不重要,几乎是在一刹那乔玉宁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孩子,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秦国强有些不确定她的想法,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
而这一次,乔玉宁把脸埋在膝盖上,喉咙里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又用力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