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庭院中央噼啪作响,青稞酒的醇香弥漫在夜风中。庄洁捧着鎏金酒碗,脸颊早已染上绯色。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藏家的酒宴,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三碗。
"少喝点。"嘉木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碗沿。
庄洁抬头,醉眼朦胧中看见他逆光而立的身影。篝火为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绛红色袈裟在风中轻轻摆动。她突然笑了,借着酒劲将酒碗举到他唇边:"你喝。"
周围响起善意的哄笑。嘉木眸光微动,在众人注视下就着她的手饮尽碗中酒。酒液顺着他锋利的喉结滑落,庄洁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嘉木少爷!"远处有人呼唤,嘉木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宴席将散时,庄洁已经醉得站不稳。她靠在廊柱上,看着嘉木被一群族人围着商议要事。他眉目冷峻,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方才为她饮酒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喜欢?"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庄洁自己都愣住了。嘉木的背影明显一僵,挥手遣散了众人。他转身走来,步伐稳健,却在离她一步之遥时停住。
"你醉了。"他声音低沉,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庄洁顺势倒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坚实的胸膛。青稞酒混合着雪松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她听见他心跳如雷。
"北京到拉萨太远..."她突然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袈裟,"我不敢像母亲那样勇敢跨越…”
嘉木的手臂骤然收紧。夜风卷着火星从他们之间穿过,带着灼人的温度。良久,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
"别哭。"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低头将唇贴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这个吻轻得像一片雪花,却烫得庄洁浑身颤抖。
他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袈裟下,那颗心脏正疯狂地跳动,每一下都清晰可闻。
"这里永远等你。"他说。
庄洁仰头看他,醉眼朦胧中,嘉木素来冷峻的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他指尖摩挲着她的腕骨,那里还戴着当初他送的银链,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夜风渐凉,嘉木将昏昏欲睡的她打横抱起。庄洁靠在他肩头,听见他低声用藏语说了句什么,语调温柔得像在诵经。
"什么意思..."她含糊地问。
嘉木没有回答,只是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大步走向寝房。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寝房门前,嘉木轻轻将她放在榻上,为她脱去外袍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庄洁在半梦半醒间抓住他的衣袖:"你要走了吗?"
嘉木僵在原地,喉结滚动。最终他只是坐在榻边,为她掖好被角:"睡吧,我在这里。"
庄洁沉入梦乡前,恍惚看见他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模样。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盛着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次日清晨,庄洁在头痛中醒来,榻边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枕边放着一碗醒酒汤,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温度刚好。"
她捧着碗发呆,昨夜零星的记忆涌上心头,羞得耳尖发烫。窗外传来仆人们收拾行装的声响——按照计划,她后天就要启程回北京了。
庄洁走到窗前,看见嘉木正在庭院里吩咐着什么。晨光中,他挺拔如松的身影格外醒目,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他突然抬头。
四目相对,昨夜那句"这里永远等你"言犹在耳。庄洁慌乱地退后一步,碰倒了桌上的行李清单。纸张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写着"返京事宜",墨迹已经干透。
傍晚整个仓央家族的宴会开始,会厅灯火通明,鎏金烛台映照着彩绘穹顶,空气中浮动着酥油与藏香的厚重气息。庄洁被安排坐在主桌右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碗边缘——这是藏地最高规格的家宴,所有族中长辈都来了,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小洁啊,"坐在上首的老祖母开口,藏语混着生硬的汉语,"拉萨的冬天比北京暖和,是不是?"
庄洁刚要回答,嘉木的银筷已经夹了一块蜜渍人参果放在她碗里。
"她怕冷。"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卧室的地暖又加了一层。"
桌下,他的膝盖轻轻碰了碰她的,温热透过衣料传来,像是无声的安抚。
老祖母眯起眼睛笑了,转头用藏语说了句什么,满桌长辈顿时哄笑。庄洁茫然地看向嘉木,却见他耳尖微红,手中的青稞酒碗捏得紧了紧。
"她说什么?"庄洁小声问。
嘉木垂眸,喉结滚动:"说我们……很般配。"
他的声音很低,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唇齿间,却让庄洁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宴会结束后,嘉木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引领她穿过曲折的长廊,一步步登上宅邸中最高的观星台。拉萨的夜空,宛如一块精心擦拭过的黑绒布,澄澈如洗,没有半丝杂质。银河横跨天际,倾泻而下,璀璨夺目,星星点点,仿佛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仿佛只需轻轻一伸手,就能掬起一捧闪耀的星辉。
庄洁趴在汉白玉栏杆上,夜风拂过脸颊,带着雪山的清冽。
"冷吗?"
嘉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件还带着他体温的藏袍披在她肩上。羊绒内衬贴着肌肤,残留着他身上雪松与沉香的冷香。庄洁下意识攥紧衣襟,指尖触到内里绣着的暗纹——是藏文的平安咒。
"你家人……好像很希望我留下。"她轻声说。
身后沉默了片刻。
"嗯。"
嘉木走到她身侧,月光勾勒出他凌厉的下颌线。他今日穿了正式的藏青色家主礼服,银腰带扣上嵌着九眼天珠,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光。
庄洁偷偷看他,发现他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远处的布达拉宫金顶上,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但我……"她咬了咬唇
未说明的话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嘉木的指节在栏杆上叩了一下,很轻,却让庄洁心头一颤。
"我知道。"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夜风渐凉,嘉木忽然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个鎏金小盒。
"伸手。"
庄洁摊开掌心,一枚银戒落入手中。戒托是缠绕的藤蔓造型,中央嵌着那颗她熟悉的九眼天珠——正是初遇时他给她戴上的额饰主石。
"这是……"
"戴着。"他打断她,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无名指指根,"抗高原反应。"
这理由荒谬得可笑,但庄洁没有拆穿。银戒微凉,内圈刻着一行藏文,她下意识想辨认,嘉木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别看了。"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指节,声音沙哑,"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远处传来法号声,惊起檐角的风铃。嘉木松开她,后退半步,又恢复了那副冷峻模样。月光在他眉眼间投下阴影,庄洁忽然发现,他眼尾那道平时被金粉吉祥痣遮掩的疤痕,此刻格外明显。
"什么时候走?"他问。
"后天……"
嘉木点头,转身望向远处的雪山。夜风卷起他的衣摆,银腰带上的天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送你。"
回廊的转角处,庄洁遇见了老管家。
老人捧着个雕花木匣,见她走来,笑着递上:"家主让准备的。"
匣中整齐叠放着几件汉式衣裙,全是羊绒材质,袖口和领口却绣着藏式纹样。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包,拆开后是她常吃的那家北京点心铺的核桃酥,酥皮半点没碎。
"他什么时候……"
"上个月差人去北京买的,"老管家笑眯眯地说,"用檀木匣装着,日日换防潮的香料。"
庄洁眼眶发热,转身想去找嘉木,却在拐角处撞见他正吩咐侍女。
"羽绒服要鹅绒的,帽子围巾多备两套。"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药箱里加一瓶氧气,她睡觉容易胸闷。"
侍女点头应下,又小声问:"家主不亲自送夫人到北京吗?"
嘉木沉默了很久。
"她需要时间。"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庄洁心上。
当夜,庄洁辗转难眠。
推开窗,却见嘉木独自跪在庭院中央,面前燃着藏香。月光将他刚毅的轮廓镀上柔光,颈间银铃随叩拜动作轻响,像一首无声的情诗。
她赤脚跑下楼,在他再次俯身时扑进他怀里。嘉木浑身一震,双臂却本能地环住她。
"我看到了……"她贴着他心口呢喃,"那些照片,那枚戒指。"
嘉木沉默着抚上她的后颈,指尖微微发颤。夜风掠过庭院,吹散她鬓边碎发,他低头,吻落在她发顶。
"庄洁。"他第一次完整叫她的名字,嗓音沙哑,"留下来。"
不是命令,是请求。
远处雪山巍峨,近处经幡翻飞。她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二十年的等待,和余生所有的晨昏。
空气仿佛凝固了。庄洁仰头看他,发现他眼尾泛红,下颌线绷得极紧,像是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我……"
话未说完,嘉木突然抬手,拇指擦过她唇角——那里沾着一点核桃酥的碎屑。
"算了。"他收回手,转身走向佛龛
庄洁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被月光切割成孤寂的轮廓。佛龛前供着的长明灯摇曳,照亮了一角绛红袈裟——那是他白日穿过的,此刻正整齐叠放在经卷旁。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发现袈裟内衬上除了金线绣的经文,还有一行新添的汉文小字:
「我的月亮,记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