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黑手之谜

我爹的手,是黑的。

不是沾了煤灰或锅底的那种黑,而是一种从皮肉里、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黑。那黑色顺着他的指尖,一点点往上蔓延,像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腕,爬上了他的小臂。到了晚上,在昏黄的油灯下,他那双手看上去就像是从墨汁里捞出来的,连骨节的轮廓都模糊了。

渡口镇的人,既怕我爹的这双手,又离不开我爹的这双手。

我们沈家,是镇上唯一的“画墨人”。

当镇上有人病了,病的快要死了,药石无医的时候,就会有人提着一篮子鸡蛋,或者半袋子糙米,小心翼翼地敲开我家的门。他们不敢正眼看我爹,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沈师傅,劳驾您……给画一画。”

我爹从不说话。他会点点头,拿起他那个磨得发亮的木头药箱,跟我一起出门。

所谓的“画”,不是用笔在纸上画。

是把手,放在病人的身上。

我第一次看我爹“画墨”,是我七岁那年。邻居家的栓子叔,从山上砍柴时摔断了腿,伤口发了炎,整条腿肿得像发面馒头,淌着黄水,镇上的赤脚医生说,截肢兴许还能保条命。

栓子婶哭着来求我爹。

我爹走进那间弥漫着恶臭和草药味的屋子,栓子叔躺在床上,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我爹让我端来一盆清水,他把那双黑色的手,缓缓地伸进水里。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他手上的黑色,像是活了一样,开始慢慢地“褪色”,融入水中。一盆清水,很快就变成了一盆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而我爹的手,则恢复了正常的、蜡黄的肤色,只是看上去异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把这双“干净”的手,轻轻地放在栓子叔那条肿胀的腿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栓子叔腿上那些溃烂流脓的地方,开始有黑色的、细如发丝的东西,顺着皮肉,一点点地往我爹的手掌心里钻。那情景,就像无数条黑色的、细小的虫子,在奋力地往一块新鲜的肉里钻。

栓子叔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平息了。他脸上的高热,也肉眼可见地退了下去。

而我爹的额头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脸色变得比纸还白。他放在栓子叔腿上的那双手,又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重新变黑了。

一炷香的工夫后,我爹收回了手。他的手,又变回了那双从墨汁里捞出来的、可怖的黑手。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了他。

栓子叔的腿,虽然依旧红肿,但已经停止了流脓。他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平稳。

我们沈家的男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把别人身上的病痛、毒疮、乃至怨气,像墨一样,“画”到自己的身体里。

我们是渡口镇的“药”,也是渡口镇的“毒”。

镇上的人需要我们去延续他们的生命,但又把我们当成行走的瘟神。他们从不让我们碰他们用的碗筷,走路时会刻意绕开我们,孩子们更是朝我们扔石子,骂我们是“黑手怪”。

我叫沈默,沉默的默。我爹希望我少说话,少与人来往,这样就能少沾染是非。可是在这个镇上,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是非。

我爹画出来的“病墨”,不能永远留在身体里。每隔一段时间,当他手上的黑色蔓延到手肘时,他就必须把这些“墨”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