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丧音刺耳
我爹是个聋子。
他不是天生的聋子。他的耳朵,是他自己用两根纳鞋底的钢针,亲手戳破的。
这件事发生在我六岁那年。那天下午,日头毒得像后娘的巴掌,把安寂镇晒得蔫头耷脑。我爹把我锁在屋里,自己坐在院子的石磨上,对着一碗烈酒,喝了很久。然后,他拿起我娘纳鞋底用的针,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耳朵。
我隔着窗户的木格子,看得清清楚楚。我没哭,也没喊。因为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求个清静。
我们李家的男人,耳朵都太“好”了。好到了能听见死神走路的声音。
镇上的人管我们叫“听丧人”。谁家要死人了,我们能提前听到。那是一种很高、很尖锐的声响,像夏天蚊子在耳边绕,但比那要尖利一百倍,我们管它叫“丧音”。丧音一响,就意味着那个人的阳寿快要到头了。声音越响,离死就越近。
我们的营生,就是把这个消息,提前卖给那户人家。我们上门,不说死,只说:“东家,该备着了。”人家就懂了。事成之后,会给我们一个白包,里面装着几张钱和一点米,算是“报丧”的辛苦钱。
靠着这门手艺,我们李家在安寂镇饿不死,但也活不好。因为没人喜欢我们。我们走到哪,哪就安静一片。大人们会立刻抱起在街上玩耍的孩子,扭头就走,走远了还要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孩子们用又怕又恨的眼神看我,在我背后喊我“丧门星”。
我叫李静,安静的静。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活在一个安静的世界里。可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秒钟是安静的。
从我记事起,那尖锐的丧音就没停过。镇东头的王婆婆,镇西头的赵木匠,南街卖豆腐的陈老三……他们的丧音,像一首永不停歇的、用钢针演奏的乐曲,二十四小时在我脑子里回响。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整天头痛欲裂,像是有人用凿子在一下下地凿我的头盖骨。
我爹戳聋自己耳朵之后,这个担子,就完完全全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那年我才六岁。
我第一次独自去“报丧”,是给我本家的七爷爷。那天,他头顶上的丧音已经响得像打雷了,我知道他熬不过当天晚上。我爹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在我手心写下七爷爷家的地址,又塞给我一个小小的布袋,示意我去。
我走到七爷爷家门口,腿肚子都在发抖。我不敢敲门。我怕看到他们听到消息后,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憎恶和恐惧。
最后,是七爷爷的儿媳妇出来倒水,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你……你来做啥子?”她声音都在抖。
我学着我爹的样子,低着头,小声说:“婶,该备着了。”
她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我一脚。她没道歉,只是用看一只怪物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那天晚上,七爷爷就没了。
第二天,他儿子托人给我送来了白包。我把白包交给我爹,他打开看了看,摸了摸我的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声音,他也发不出声音了。他只是从米缸里多舀了一勺米,给我熬了一碗很稠很稠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