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骨蚕之命
我爹快死了。
镇上的人都说,这是件大好事。
从入夏开始,我爹的身体就像是被太阳晒干的河床,一天比一天枯瘦。他躺在那张吱嘎作响的竹床上,皮肤薄得像一层糯米纸,紧紧地贴着骨头。阳光从窗户的木格子里钻进来,落在他身上,不是暖意,而是一格一格的烙印,把他分割成一块一块,好像随时都会碎裂开来。
镇上的人络绎不绝地来探望,但他们脸上没有悲伤。他们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鸡蛋、红糖,甚至还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的腊肉。他们把东西堆在桌上,然后走到床边,看着我爹,眼神里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期待的古怪光芒。他们不说“你要好起来”,而是说:“陈老哥,你熬出头了。”
我爹就费力地扯动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说:“快了,快了。”
我叫陈生。生下来的生。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在这个夏天,我感觉自己也快死了。不是身体上的死,是心里的什么东西,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一寸寸地碾碎。
每天清晨,我都要去河边为我爹打水。我们梧桐镇被一条浑黄的河水环绕,河水流得又慢又沉,像是熬了千年的浓汤。我把木桶沉下去,提上来半桶泥沙半桶水,得在家里用明矾沉淀大半天,才能勉强给他擦洗身子。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肉了,擦起来像是擦洗一件陈年的骨器。
“生子,”他有气无力地叫我,“水凉。”
我把毛巾在热水盆里又涮了一遍,拧干,热气蒸得我满脸是汗。夏天的梧桐镇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黏糊糊的,吹在身上,像是被人用舌头舔了一遍。
“爹,你忍着点。”我说。
他的眼睛浑浊得像门外的那条河,却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吸进去。他说:“时候快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吱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假装专心致志地给他擦拭肋骨,那一根根凸起的骨头,像是我小时候在河滩上捡的白色石子。
“你跑不掉的。”他又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这是我们陈家的命。”
我们陈家的命,就是一代代地养着一条虫子。
这不是比喻。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虫子。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没人会明说。他们只是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即将被推上祭台的祭品。他们送来的鸡蛋和腊肉,不是给我爹吃的,是给我吃的。他们要我吃得壮壮实实的,好迎接那场即将到来的“交接”。
王医生是我们镇上唯一读过卫校的医生,他背着掉漆的药箱,每周来一次。他也不给我爹开药,只是给他量量血压,听听心跳,然后摇着头对我说:“油尽灯枯了,准备后事吧。”
说完,他会从药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我。里面是几块麦芽糖。
“补补身子。”他说,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接下来的日子,苦。”
我捏着那几块黏糊糊的糖,心里也黏糊糊的。我不想接这根“担子”,我想跑。我想去城里,我在城里学过三个月的修车,汽修店的老板说我手巧,是个好苗子。我想闻汽油味,不想闻我爹身上那股混杂着草药和腐烂气息的味道。我想握着冰冷的扳手,不想握着那根据说能引导虫子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