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跑不掉。
镇子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座横跨在浑黄河水上的石桥。桥头坐着一个叫花婆的女人,她不讨饭,只看人。据说谁家要死人,谁家要添丁,谁要走远路,她都能看出来。她一双眼睛白多黑少,看人的时候,像是两颗在水里泡烂了的鱼眼珠。
上个月,我趁着夜色,背上我娘留下的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揣着所有积蓄——三十七块五毛钱,想从那座桥上溜走。我走到桥头,花婆正靠着石狮子打盹,鼾声像破了的风箱。我蹑手蹑脚地从她身边过去,刚踏上桥面,就听见她在我身后幽幽地说:“生子,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我吓得一哆嗦,腿都软了。回头看她,她还靠在那儿,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咂巴着,像是在回味什么。
我没敢再往前走,一步步退了回来,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给拽了回去。
从那天起,我就彻底死了心。我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鸡,唯一的区别是,别的鸡等着被宰,而我等着吃一条虫子。
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镇上的人来的也越来越勤。他们不再满足于只在床边看一眼,开始在我家院子里聚集。男人们蹲在墙根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女人们则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地朝屋里瞥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头即将出栏的猪。
她们的话语碎片一样飘进我耳朵里。
“看生子那身板,应该没问题。”
“是啊,比他爹当年还壮实些。”
“就怕他心里不乐意,到时候闹起来,误了时辰。”
“他敢?花婆在桥头看着呢。”
他们谈论着我,就像谈论天气和收成。我的意愿,我的恐惧,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他们关心的,是那条虫子能不能顺利地找到下一个宿主,能不能继续为梧桐镇吐出那种比金子还贵的“骨绸”。
那天晚上,月光白得像盐。我爹把我叫到床前。他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歪着头看我。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我知道,那是他身体里的“东西”快要成熟的迹象。
“生子,”他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枯瘦得像鸡爪,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爹对不住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这是我记事以来,他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镇子后面的那座山,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他一直都在。他用一根扁担,挑着煤,挑着米,挑着我们父子俩的生活,把脊背压得像一张弓。
“爹……”我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哭。”他喘着气,“哭没用。这是命。你爷爷传给我,我再传给你。我们陈家的男人,就是这东西的窝。”
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它叫骨蚕,住在人的骨头里,吃人的骨髓。等它吃饱了,人也就空了,就该死了。”
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吃人的骨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清晰的描述。以前镇上的人只敢含糊地说“供养”、“福报”。
“它吃饱了,就会吐丝。”我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那丝,叫骨绸。镇上的人就靠这个活着。我们陈家,就是梧桐镇的根。根烂了,树也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