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银针织怨

九月廿三,寒露刚过,苏杭的天就沉下了脸。雨不大,却连绵不绝,像无数根冰冷的银针,扎在织造局湿漉漉的青石板院子里,泛起一片阴郁的水光。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丝线的浆水气,还有一种更深沉、更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吱呀——”

沉重的橡木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院里压抑的死寂。管库的老张头探出半个身子,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填满了忧虑:“林管事,您可回来了!库里头…出了点事儿。”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什么。

林晚山抖了抖藏青缎面鹤氅上的水珠,抬脚迈进库房高高的门槛。一股混合着陈旧丝帛、樟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东西闷坏了的气味扑面而来。库房深阔幽暗,一排排顶到屋梁的巨大紫檀木架子沉默矗立,上面堆叠着或艳丽或素雅的绸缎锦帛,在从高窗透进的惨淡天光下,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死寂。

“慌什么?”林晚山的声音不高,沉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是京城派来的“钦差”,督办今年秋贡的“海龙云锦”,这差事烫手得很。

老张头没言语,只是佝偻着背,引着他快步往里走。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库房里荡起轻微的回音。一直走到最深处最靠墙的一个架子前,老张头才停下,哆嗦着手,指向架子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卷绢帛,并非新入库的贡品,而是明显有些年头的旧物,裹着厚厚的防尘油布。油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素白如雪的底子。异常的是,绢帛边缘,散落着几缕极细的丝线,色泽纯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微光,不像是绣线,倒像是…人的头发。

“昨夜里…就听见了…”老张头喉咙发紧,声音干涩,“那边…”他用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库房西边一堵高高的、没有窗户的墙壁方向。

墙壁的另一边,是织造局废弃已久的“玉梭苑”——一座几十年无人踏足的老绣坊。

“听见什么?”林晚山蹲下身,捻起一缕黑丝。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诡异的韧性。

“织机声…”老张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哐当…哐当’,还有梭子穿来穿去,‘嗖…嗖’的响…断断续续,鬼似的!跟…跟几十年前,玉梭苑还没封的时候一模一样!可…可那苑子,铁锁都锈死了呀!”

林晚山的指尖微微一顿。他目光落在绢帛中央,那里有一处极其微小的鼓起,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他小心地用指甲挑开层叠的素绢。

一枚银元静静躺在雪白的丝绸中央。银币磨损得很厉害,边缘有些毛糙,正面图案是一只雄鹰叼着一条扭曲挣扎的长蛇,鹰爪踩踏在一个微凸的火山口上,鹰翅之下环绕着一圈模糊的异国文字。背面则是一座险峻山峰的轮廓,山下印着一行清晰但林晚山完全不认识的外国字母:LA ROENA。

“拉…罗娜?”林晚山尝试着念出背面的字母,字音在幽寂的库房里显得格外陌生。

“管它拉什么!”一个粗嘎焦躁的声音插了进来。管事张禄财腆着肚子挤过来,油亮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底却藏着掩饰不住的贪婪和急躁,“林大人,些许陈年旧物,挡了贡品入库的路,不值当您费神琢磨。小的这就让人把它扔出去!贡锦要紧,海龙云锦耽误不得啊!”他说着,肥胖的手就伸了过来,想要卷起那素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