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艇发动机那嘶哑的咆哮,最终化作一连串无力的咳嗽般的突突声,随即彻底沉寂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我们。
只有海浪单调地拍打着艇身的声音,以及远处依旧隐约可闻、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沉闷炮火轰鸣。
这寂静比之前的爆炸和尖啸更令人心悸,因为它宣告着我们失去了最后一点主动移动的能力。
油箱指针死死地钉在“E”的位置,纹丝不动。伊恩徒劳地又拧了几次钥匙,得到的只有启动电机空转的、令人绝望的嗡鸣。
“妈的……彻底没了……”伊恩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虚无感。
他瘫坐在艇尾,那只伤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药泥下的寒霜似乎因为精神的颓丧而重新变得活跃,丝丝缕缕的刺痛让他眉头紧锁。
我们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的海面上。
浓雾不知何时变得更加粘稠,将能见度压缩到不足百米,仿佛一道灰白色的裹尸布,将我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敦刻尔克的方向只剩下天际一抹模糊的、不断明灭的红光,连炮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我们只是呆坐在随着波浪轻轻起伏的小艇里,感受着一种冰冷的、缓慢滋长的绝望,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啃噬着最后的意志。
饥饿、干渴、寒冷、伤口持续的疼痛……这些生理上的折磨,在失去动力的绝对困境面前,反而变得清晰和尖锐起来。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有砂纸在摩擦。
最后那点雨水早已喝光。伊恩的状况更糟,发烧又开始反复,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念叨着家乡和家人的名字。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坐着等死。
我挣扎着起身,开始仔细检查艇上的一切。结果令人沮丧:除了那点宝贵的药品和资料,没有任何食物和淡水。
工具箱里只有几件最基础的修理工具,对于彻底没油的发动机毫无用处。
我看着那灰蒙蒙的海水,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但立刻被理智压了下去——喝海水无异于自杀,只会加速脱水和疯狂。
“省点力气吧,伙计……”伊恩半闭着眼睛,声音微弱,“这鬼地方……连条鱼影子都看不到……”
他说得没错。这片海域因为靠近战场和“锈蚀”的污染,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一些漂浮的、被泡得发胀的木头碎屑和难以名状的垃圾。
偶尔,会有一些更加诡异的东西漂过。
一次,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沥青般的暗红色锈蚀团块缓缓从艇边漂过,表面还浮动着几张痛苦扭曲的、半融化的人脸虚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我们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直到它慢悠悠地消失在浓雾深处。
还有一次,雾气中隐约传来缥缈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军歌声,低沉而悲凉。
紧接着,一艘只剩下龙骨和部分锈蚀船壳的、挂着破败不堪的圣乔治旗的古老帆船幽灵般的影子
无声无息地从我们旁边不到十米的地方滑过,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浓重的历史尘埃和死寂。
它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仿佛只是时空的一个短暂涟漪。
这些超自然的“路过者”提醒着我们,我们并未真正脱离那片锈蚀地狱,只是换了一个更加孤立无援的牢笼。
绝望感如同这浓雾一样,沉重地压下来。
为了保持清醒,也为了对抗那无孔不入的绝望,我开始强迫自己和伊恩说话
谈论任何能想到的事情——
家乡的食物、战前平淡却美好的回忆、甚至是我作为“历史学者”所知的一些关于海洋的奇闻异事。
伊恩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才会用极其简短的话语回应。
但他的眼神表明他在听,这微弱的交流成了连接我们与现实、防止精神彻底滑入深渊的细线。
在一次短暂的清醒期,他看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纳粹到底是为了什么……战争是对的吗?”
我沉默了片刻。那个骑士的庞大“诡异”冲向德军阵地的景象,依旧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伊恩。”我真诚地回答,声音干涩
“也许没有绝对的对错。大家都只是为了更多的钱,资源。”
“为了自己,就得牺牲另一些人……”伊恩重复着他之前说过的话,眼神空洞地望着灰雾,“这狗日的世道……”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干渴和饥饿带来的虚弱感越来越强。我开始出现轻微的头晕和耳鸣。
伊恩的嘴唇也已经完全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皮。
我们必须找到淡水。
否则,我们撑不过一天。
我盯着那浓雾,一个念头再次顽固地升起——收集雾水。
我们没有任何专业的工具。
我试着用那块之前包扎用的、相对干净的纱布绷带,尽可能展开,固定在艇上尽可能高的位置,期望夜间或清晨的雾气能在上面凝结出水滴。
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去舔舐那些微不足道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潮湿。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但这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伊恩看着我徒劳的努力,没有嘲笑,
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那顶破烂的苏格兰便帽也摘下来,试图用同样的方法收集一点点湿气。
希望渺茫得像空气中的水分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燃烧生命。
伊恩的呼吸变得愈发微弱,他偶尔会陷入谵妄,胡言乱语。
我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喉咙的灼烧感蔓延到了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我们。
就在我意识几乎要彻底沉入黑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快消失时,
我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口袋里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甚至有些焦黑的铁盒——
那个承载“回响”的容器。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突然从冰冷的铁盒表面传来。
不,不是铁盒本身。是里面的....回响?
在极致的干渴和虚弱中,我的精神仿佛被剥离了所有多余的感知,变得异常敏感而脆弱。
那丝微弱的暖意,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近乎凝固的意识中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我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意念力去追逐那丝暖意,仿佛它是溺水者能抓住的唯一稻草。
恍惚中,我仿佛再次听到了那些低沉、安抚的祈祷声和船歌,极其遥远,却又像是在灵魂深处直接响起。
我仿佛看到了蕴含着生命渴望、坚韧祈愿的回响。
遗产研究会的那本笔记本中,一些之前无法理解的、关于“回响”、“意焦点”、“共鸣”的晦涩片段,
如同被闪电照亮般,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回响”慢慢靠向我的指尖,微薄的光斑照在手上,身体的不适感好像缓和了一点……
我没有试图去抓住什么,也没有试图去对抗死亡。
而是将自己仅存的所有意志力,所有对“生”的渴望,所有对“水”的纯粹呼唤,如同祈祷般,注入到那丝与回响的微弱链接中!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滴水声,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艰难地、几乎无法控制地转动眼球看去。
只见那小艇边缘,那根冰冷、锈迹斑斑的金属扶手之上,
毫无征兆地、违背所有物理规律地,凝结出了一颗晶莹剔透、圆润饱满的水珠!
它越来越大,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滴落下来,正好落在伊恩干裂的嘴唇上。
伊恩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舒缓和渴望的呻吟。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水珠开始在那金属扶手、在艇身的其他金属部件上迅速凝结!
它们纯净无比,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新的生命力气息!
这不是幻觉!
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清凉的能量流,仿佛透过那无形的链接,开始反馈涌入我几乎干涸的身体!
它滋润着我灼烧的喉咙,缓解着撕扯般的头痛,虽然无法立刻治愈所有伤势,却像久旱逢甘霖般,强行吊住了我即将消散的生命力!
我……我做到了?!我与回响融合了?
并非我创造了水,而是我的意志,透过那与“恢复”能量的微弱共鸣,引导了周围环境中最基本的水汽,跨越了盐分和其他污染,直接凝聚出了最纯净的生命之水!
我……“觉醒”?
“伊恩……水……快……”我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嘶哑地呼唤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些不断凝结滴落的水珠。
伊恩被我的声音和唇边的湿润唤醒,他迷茫地睁开眼,看到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瞳孔骤然收缩!
但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惊愕,他立刻挣扎着凑过去,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接饮那些仿佛凭空产生的甘露!
几口清凉甘冽的纯净水下肚,如同最有效的强心剂,我们两人都明显感觉到一股生机重新在体内流动起来。
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致命的脱水感和濒死感被暂时驱散了!
我们靠着艇舷,大口喘着气,看着彼此眼中劫后余生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刚才……那是……”伊恩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活气,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无比,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
“我不知道……伊恩……”我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与水汽隐隐共鸣的奇异感觉,摇了摇头,脸上同样充满了困惑与震撼
“好像我能感觉到它们了,能稍微……请它们帮点忙?”
它微弱,不稳定,且显然消耗巨大——
仅仅是凝聚了这点水珠,我就感觉精神再次疲惫欲死。
但这无疑是绝境中的一道曙光!是超越常人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天赋”觉醒!
原来回响的真正作用是这样的,遗产研究会那群疯子追求旧日之门里的回响,是这个意思!
“操……”伊恩消化着这个信息,最终只吐出一个词,但眼神却亮了起来,
“怪不得……那帮戴骷髅帽的杂种……像疯狗一样追着这些东西不放……”
他看着我,忽然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来……咱们的‘历史学家’……还有点别的天赋……”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这突如其来的觉醒,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处境的危险。
然而,就在这短暂喘息之际,
那些指引我们找到之前残骸补给的、已经变得极其黯淡的“回响”光点,仿佛完成了最后使命,闪烁了几下,彻底消散无踪,融入了浓雾之中。
我和伊恩沉默地看着它们消失的地方,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激和悲凉。
它们不仅是庇护者,更是引导者,甚至在我觉醒的过程中,那残留的链接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我们活下来了,并且触摸到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
但依旧漂浮在这片绝望的死水上,前路未知。
刚刚觉醒的能力微弱而不稳定,无法根本改变我们的困境。
浓雾再次合拢,将我们重新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