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家歇了两天,脖子上的淤青才慢慢淡下去。

我奶倒是恢复得挺好,能下地溜达了,就是时不时瞅着我欲言又止,最后总是化成一声叹气。我爹我娘更是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什么易碎品,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种被当成玻璃娃娃的气氛让我浑身不自在。

常七爷那句“来日方长”和白瑾冰冷的提醒,像两根刺扎在心里。躲是没用的,我得做点什么。

第四天一大早,我跟我娘说了声去镇上买点东西,揣上攒下的几十块钱,蹬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就往镇上赶。

河源镇不大,就一条主街。白事铺子也好找,街尾最偏僻的那间,门脸又小又旧,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都快褪成灰白色了,写着“吴记香烛”。

门口堆着几个没扎完的花圈,纸马纸牛歪歪扭扭地靠墙站着,一股子浓郁的檀香和纸钱味儿混在一起,闻得人有点头晕。

我停好自行车,深吸一口气,撩开挡苍蝇的塑料帘子,走了进去。

店里比外面还暗,光线被高高的货架切割得支离破碎。各种颜色的香烛、成捆的纸钱、纸扎的金元宝、童男童女惨白的脸…挤挤挨挨地塞满了每一个角落。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点点光柱里缓慢翻滚。

柜台后面,坐着个干瘦的小老头,戴着副老花镜,正就着昏暗的灯光,慢吞吞地往一沓黄纸上盖朱砂印。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买啥?自己看,明码标价。”

我咽了口唾沫,走到柜台前:“请问,是吴老板吗?”

老头这才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瞥了我一眼。他脸上皱纹很深,眼珠子却挺亮,透着股精明的打量。

“姓吴。啥事?”

“那个…白瑾白先生让我来的。”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

“白瑾?”老吴手里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朱砂印,仔细地上下扫视我,眼神里的精明变成了探究,甚至还有点…诧异?“他让你来的?干啥?”

“他说…让我来找您。”我被看得有点发毛,“说…您这儿能帮我。”

“帮你?”老吴嗤笑一声,声音更难听了,“我这儿只帮死人,不帮活人。买香烛纸钱可以,别的,没有。”

他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盖他的朱砂印,一副送客的架势。

我僵在原地,有点懵。白瑾耍我?不像啊。

眼看这唯一的指望要黄,我有点急,脱口而出:“他说能防…防那些暗处的手脚!”

老吴盖印的手猛地一抖,一个朱砂印盖歪了,洇开一团刺眼的红。他再次抬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我:“暗处的手脚?你惹上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到了这份上也没什么好瞒的:“常家的,常七爷。”

“常七?!”老吴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被踩了脖子,他“噌”地一下从柜台后站起来,身体前倾,几乎隔着柜台凑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又急又惊,“你怎么惹上那条疯长虫了?!他可不是好相与的!睚眦必报的主儿!”

他这反应比我还大,搞得我更紧张了:“就…就一点过节…”

“过节?跟常七有过节能是小过节?”老吴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焦躁地搓着手,在原地踱了两步,又猛地盯住我,“白瑾真让你来的?他怎么说的?原话!”

“他就说…‘去镇上的白事铺子,找老吴。就说,我让你去的。’”我老实复述。

老吴听完,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喃喃自语:“这冷面煞星…净给我找麻烦…常七…啧…”

他嘀嘀咕咕了半天,才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拍柜台:“罢了!既然是那家伙开口…唉!”

他转身,佝偻着腰,在身后那堆得乱七八糟的货架里翻找了半天,弄得灰尘四起,最后摸出一个小布包,灰扑扑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他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放在柜台上,打开。

里面是几样东西。

一截干枯发黑、像是某种藤蔓的东西,细看表面还有极其模糊的扭曲纹路。

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暗红色粉末,闻着有股极淡的、类似铁锈和草药混合的怪味。

还有三枚铜钱,颜色暗沉,边缘磨损得厉害,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厚重感。

“听着,丫头,”老吴表情异常严肃,指着那几样东西,“这截是老山雷击木的芯,最难找,辟邪镇煞,贴身带着,等闲阴毒玩意儿近不了身。”

他又指那红粉:“赤硝混了黑狗血和几味药,破障、清秽,要是感觉不对劲,尤其是被迷了眼或者入了什么邪阵,指甲挑一点,弹出去,能顶一阵。”

最后是那三枚铜钱:“压堂钱,镇宅的。回去找碗清水,把钱沉底,供在堂屋清净处,能稳家宅气场,防那些钻空子下阴绊子的。”

他一样样说完,抬起眼,极其郑重地看着我:“东西就这些,都是压箱底的真货,看白瑾的面子才给你。但话说前头,这些东西,防得住小鬼,防不住阎王。常七要是铁了心不顾代价亲自对你下手,这些东西…最多也就让你死得有点体面。”

我:“……”

谢谢您嘞,这安慰可真到位。

“多少钱?”我吸了口气,问。

老吴报了个数。

我眼角抽了抽,几乎是我带来的全部家当。但看着那几样透着古拙气息的物件,我一咬牙,还是把钱掏了出来。

老吴麻利地收了钱,脸色好看了点,一边把东西重新包好递给我,一边又多嘱咐了一句:“丫头,回去的路上,别回头,别搭理任何叫你名字的声音,直接回家。进了门,先把压堂钱供上。”

我捏着那小小的、却沉甸甸的布包,重重点头。

揣好东西,我转身就走,撩开塑料帘子时,听到老吴在后面又低声嘟囔了一句:

“真是…啥烫手山芋都往我这扔…常七…白瑾…这都什么事儿…”

我没敢停留,跨上自行车,蹬起来就往回骑。

镇子到靠山屯有一段路是沿着河边的土路,比较偏僻。夏天日头晒,路上没什么人。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老吴的嘱咐,骑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的。

骑到一半,差不多是最荒那段路时,身后,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

像是在叫我。

“悠悠…林悠悠…”

那声音飘忽不定,有点像是…我奶奶的声调?带着点焦急。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就想扭头。

但老吴的话瞬间在脑子里炸响——别回头!别搭理!

我死死咬住牙,梗着脖子,眼睛只盯着前面的土路,脚下蹬得更快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忽远忽近。

“悠悠…等等奶奶…奶奶脚崴了…”

声音越来越真切,甚至带上了哭腔,和我奶奶平时喊我一模一样!

我心脏缩成一团,手指把车把攥得死紧,指甲掐进橡胶里。

不能信!不能回头!

我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蹬车上,自行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就在我快要冲过这段荒路的时候,那声音陡然变了!

变得尖厉、扭曲,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意味!

“林悠悠!你回头!你回头看啊!”

“不孝的东西!奶奶白疼你了!”

“你不得好死!”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直往我耳朵里钻,刺得我脑仁疼。

我猛地一闭眼,再睁开,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直到冲出老远,那诅咒声才渐渐消散,仿佛被风吹散了。

我浑身冷汗淋漓,衣服都贴在了背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不敢停顿,一路玩命地蹬回家。

冲进院门,反手就把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我娘从屋里出来,看我这样,吓了一跳:“悠啊?咋了?让狗撵了?”

我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冲进堂屋,找到个干净碗,倒了清水,手忙脚乱地把那三枚压堂钱沉进碗底。

做完这一切,我才瘫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看着碗里那三枚静静躺在水底的古铜钱,我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

这才只是…路上。

常七爷的“手脚”,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