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春寒料峭，尹家爷孙腊月里在崖壁斜松上救下的那位七岁大的小姑娘只说了一句话。
“我，无家可归。”
这一日，天空晴好，尹云诺照例一早来看那女娃娃，见她脸色微红，眉头紧皱，想是在做噩梦，于是轻轻握住她微微抬起在空中乱抓的手，轻推了下睡梦中的她，“小姑娘，醒醒。”
她猛地睁开眼，急速的喘着，眼角划出一溜泪串。
云诺轻声问道：“做恶梦了？梦见什么了？”
她缩回手。
云诺撩开被子，“我看看你的腿，好的如何了。”云诺轻轻按压着她的左腿，抬起腿肚子连续做了几个弯折屈伸。
“疼吗？这样还疼吗？”
她咬着牙仍是不说话，摇摇头，又点点头。
“还有一点疼是不是？你自己试着像我刚才那样动一动。”
她试着动了两下，曲折平伸，再曲折平伸，疼痛感已经很轻微，毕竟也养了两月有余。
云诺欣慰的笑，“你的腿已经可以下床了，你先穿衣服，一会儿我扶着你出去吃饭。”
她的声音沙哑，“你们……要赶我走？”
云诺弯下身，欣喜的看着她，“你说话了，这是你来到这里说的第二句话。”
她捏着被子，将脸遮去大半，露出一双眼睛，泪光闪烁。
云诺意味深长的看着被子后畏畏缩缩的小女孩，“不，不是赶你走。爷爷和我行医采药为生，这间木屋处于大山深处，你若是想留下来，以后爷爷就是你的爷爷，我就是你的哥哥。”
她手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惊讶的望着云诺。
“你说你无家可归，以后就把这里当做家。”
云诺搀扶着她下了床，走到屋外。此时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云诺抬手遮在她额前，“适应一下，慢慢地睁开眼睛。”
院中满是摊晒的草药，四处飘散的清香伴随着湿润的空气被她大口的吸入肺腑，整个人都被这清香涤荡了，好似重生。
放眼望去，竹篱笆围成的小院子外是层层叠叠的翠嶂，身后几间草木屋看似简陋，里面摆饰素雅整洁，在这立春之际却也温暖雅致。
云诺看着眼前的这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微微扇动睫毛，眼睛渐渐打开。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太过通透，好似水化作的，冰雕成的，暂时的停留人间，一会儿便即消散。
云诺突然很想拉她回去，屋里的她比现在要真实些。
“我看着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多练练会恢复的更快，来，拿着。”
小女孩看向说话人，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头上微见花白，目光炯炯，这近一年里，都是受这位老人和身旁的这位十一二岁的少年照顾的。
云诺搀扶着小女孩，她一瘸一拐的走到老人面前。云诺接过老人手中的木拐，让她撑在腋下，云诺虚扶着她。
“云诺，你让她自己走。”，尹凤州从石墩上站起，“暮玥，你走几步，我来看看。”
小女孩扶着拐杖，一动不动，轻声问道：“暮玥？是……谁？”
尹凤州、云诺二人相视一笑，云诺笑嘻嘻的说：“我差点都忘了呢。”
尹凤洲打量着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手里不紧不慢地编着箩筐：“想留下，自然要有名字，暮玥是我给你起的。你应学过字，日暮的暮，玥乃是一颗明珠，它皎若明月。”
云诺拿起她的一只手，一笔一划勾勒出来：暮玥
她低下头，她有新名字了。
跳崖那日的情景一幕幕尚在眼前，既然自己还活着，那父王呢？娘呢？弟弟呢？他们还好吗？
爷孙二人见她没做反应。
云诺问道：“暮玥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吗？”
尹凤州道：“小丫头，你想叫个什么名字呢？”
她低头倚着拐杖，一步一拐的走起来，“暮玥，好听。”
阿璇，阿璇……再不会有人这样唤我了。
云诺道：“这只是个名字，你……要姓什么呢？”
她身形一怔，目光呆滞，她要姓什么呢？这……可以选择了吗？
尹凤州看着这个来到一年爷没说几句话的小女孩拄着拐杖蹒跚学步，眼中尽是怜惜，“我姓尹，云诺是我的独孙，要不你也随我们姓尹？以后我是你爷爷，云诺便是你哥哥。”
尹暮玥重重的点了点头。
高尔雅，尔雅。从此以后，高尔雅已死。
尹凤州很是开心，笑道：“小孩子，骨头长的快，多练练两三个月就能跑了。”
暮玥扯起嘴角，生疏的微笑起来，这动作许久没有做过了。
有一日，云诺带着暮玥在屋外东侧，插上了几只藤蔓，暮玥每天都会来看看它们。看着青藤爬上东墙，碧青了又枯黄，枯黄了又碧青，反反复复，就这样过了六年。
窗前，云诺以笔为簪，云津为墨，一袭白衣，眉目疏朗，身姿俊逸。
窗外，暮玥托着腮，呆呆的看着他。
望着尹云诺的暮玥猛的一愣，闷闷的走进有尹云诺的画中。
暮玥边走边道：“这里不是有墨汁，上山不好带墨汁，你将地苓嚼了充当一下也就算了，干嘛现在还去嚼，哥哥将它当成了小食吗，时时含着。”
看到暮玥气鼓鼓的走进来，尹云诺斜倚着桌子，淡淡的笑望着走进身旁的暮玥。暮玥瞪了尹云诺一眼，掀起袖头轻轻的擦拭着尹云诺的嘴角，不小心手指触碰到尹云诺温温湿湿的唇，仿佛触电般缩回了手。山中的花还没有开，可暮玥的脸上却开了两朵。
暮玥缩回手，尴尬道：“若是不知道你是将地苓嚼了当墨汁用，你这被地苓染黑的嘴唇，任谁都会以为你是身中剧毒了。”
“一时写着，便忘了。”尹云诺闪了下神，好似藏匿了什么，便即刻恢复到了平常的云朗风清。
云诺每半月下山一次，向城中的李氏医馆卖些制的药，百姓皆知神医的药都在李氏医馆，所以李氏医馆的生意很好，尹云诺和李大夫约好，每回下山就来医馆坐诊一次，来诊治一些李代夫不能下手的疑难病症。
今日便是出诊之日，暮玥将云诺送至院外。
云诺回头，“不和我去吗？”
暮玥摇摇头。
“七年没有下山了，不觉得闷吗？”
暮玥笑，“不闷。”
尹凤州在屋内喊，“云诺你等会儿，暮玥你过来。”
尹凤州让暮玥取来铜镜，“看看镜中的自己。”
暮玥有些疑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镜中的暮玥，有水墨画般的眼眸，挺翘的鼻子，小巧的嘴。暮玥摸了摸右眉，右侧眉下有个隐约的印子，当年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口子。
“和小时候像吗？”
暮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已经忘记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了，“我看不出，爷爷说呢？”
“一点也不像，暮玥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云诺在身后说，“是啊，暮玥长大了。”
暮玥转身好笑的看着云诺，“哥哥好大吗？每次说话都像爷爷一样。”
尹凤州哈哈大笑，“云诺和你都长大了，唯独我变老了。暮玥啊，七年未出山，今天就和云诺下山去吧，看看城中有什么变化。”
暮玥有些退缩，脸上一阵惊慌。
云诺将一布包塞给暮玥，“今日要带过去的东西也多，暮玥就帮帮我。”
暮玥僵硬地抱着布包，看着尹爷，尹爷朝她微微一笑，点点头。
暮玥盯着镜中的自己：我这个活死人能下山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