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缘起·深
世间的缘法,如同风中蛛丝,细微难察,却坚韧无比。我便是倚靠这些缘丝存续的异类,生于人心的缝隙,以情为食,以绪为生。流光最是无情,眼见人间楼起楼塌,烟火渐冷,我亦日渐透明稀薄,如残冬呵出的白气,几乎要消散于无形。最后的时光,我蜷缩在一处荒废祠庙蛛网密布的梁柱阴影里,听着风吹破窗纸的呜咽,感受着最后一点灵知正被无垠的虚空一丝丝抽离。那是一种缓慢的、冰冷的溶解,归于寂灭。
直至那一日,乙酉年秋,寒露前后。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砸在祠庙斑驳的石阶上,发出干脆的轻响。一丝极微弱、却异常纯净的生气如琴弦被猛地拨动,骤然传来——穿透市井的嘈杂,清晰无比。是新生命降临的剧烈悸动,混杂着妇人分娩时痛苦的嘶鸣、稳婆沉稳有力的安抚、男人焦急的踱步声、以及那初临人世者最原始的不安与探索般的啼哭。这生气如此鲜活滚烫,于我如同沙漠旅人濒死时瞥见海市蜃楼中的清泉幻影,是最后的诱惑。
我拼尽残力,凝聚起最后一点形质,如离弦之箭,循着那气息跌撞而去。闯入一处白墙黛瓦的江南小院,檐下挂着预示弄璋之喜的鲜艳红布条,窗内透出暖黄摇曳的烛光与嘈杂人声。浓重的血腥气、艾草燃烧的烟味与热水的白汽弥漫而出,妇人嘶哑的呻吟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响亮而委屈、宣告存在的啼哭,穿透薄暮,惊起檐下栖鸽。
我穿门而入,虚影伏在冰凉的柏木脚踏上。稳婆手法熟练地将一团红皱蠕动、沾着胎脂的小东西裹进松软的白棉布,递到汗湿淋漓、面色苍白如纸的妇人枕边。那婴孩哭得用力,小脸皱成一团,挥舞的拳头仿佛在抗议世间的寒凉与陌生。
就是他了。 冥冥中自有牵引。我提起最后一丝气力,将一道无形的、温暖的“缘”,如同最纤细却坚韧的金色丝线,轻轻系上他初诞的、莹润脆弱的魂灵。那一瞬,我汲取到了那点最干净的生之喜悦与茫然不安,形影稍稍凝聚,不再随时溃散。我得以看清这户人家:家境尚可,厅堂挂着“书香传家”的匾额,男主人在外间搓着手踱步,脸上是焦虑与初为人父的喜悦交织。空气里除了血味,还有淡淡的参汤香气。
他得名陆明,字文澈。陆家的明哥儿。
2 幼年·窗棂上的糖与墨香
陆家小院不大,却收拾得极雅致。一架紫藤春末盛开如瀑,夏日绿荫匝地。一棵老槐树亭亭如盖,春日里开花时,细碎的白花如雪,能落满院子的青石板,香气清甜馥郁,引得蜂蝶嗡嗡。夏夜,萤火虫在墙角木槿花丛里忽明忽灭,如同散落的星辰。陆明渐长,蹒跚学步,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逡巡,最终,常常精准地定格在我栖身的角落——或是檐下被风雨侵蚀出深深纹理的阴影里,或是母亲卧房帐幔流苏深处的褶皱,或是父亲书架上那排发黄线装书《诗经》、《论语》的缝隙间。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其中飞舞。
乳娘抱着他,指着院中啄食的鹅黄色鸡雏,教他:“鸡——” 他却扭着头,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窗棂分割的光影,朝空无一物的方向咿呀伸手,发出一个模糊却执拗的音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