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听懂。唯有我知道,他清澈未被尘世沾染的眼,能映出我虚无的形,他唤的是我。那是他予我的名,伴随他含糊的乳音,敲打我寂寥的存在。
他学会走路后,常摇摇晃晃走到那扇朝向庭院的支摘窗下,踮着脚,将母亲偷偷塞给他的松子糖或茯苓糕,努力放到高高的、积着微尘的窗棂上。那糖块往往放不稳,滚落下来,沾了灰。他也不恼,蹲下去捡起来,鼓起腮帮子认真地吹一吹,又努力踮脚去放。日复一日,那窗棂上时有点心碎屑,引来蚂蚁细密的、黑色的队伍。糖块从未少过,他却乐此不疲,仿佛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一种无声的分享。父亲的书房里,墨香氤氲,他偶尔被抱在膝上,小手抓着毛笔乱涂,墨点溅上父亲珍爱的字画,换来无奈的轻笑。
七岁那年春日晴好,风筝挂上了树梢。他父亲新削了一匹竹马,马头昂扬,鬃毛用墨笔细细画出飞扬的姿态,眼睛点了朱砂,神气活现。他欢喜地抱到巷口与邻童玩耍,却被邻家壮实的牛娃一把夺去,推搡在昨日雨后的泥水洼里。青布新衫染了污浊,手心擦破,渗出血丝,混着冰冷的泥水。他攥着空拳,不哭不闹,一步步走回家,避开母亲关切的目光,缩进老槐树盘根错节、最深最暗的阴影里,才允许眼眶一点点红透,鼻尖翕动,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
那点水光在他眼里积聚,摇摇欲坠。我心底那根缘线骤然绷紧,扯出细密真切的疼。鬼使神差,我在他面前聚拢形影,冰凉的、半透明的指尖,触到他湿漉漉、沾着泥点和血痕的脸颊。
那滴温热的泪正好落下,砸在我指尖,竟犹如实质,灼得我灵体一颤。
我下意识抿过指尖。 “是苦的,”我低语,声音飘忽得像穿过竹林的风,“不好吃。”
他猛地怔住,忘了哭,红肿的眼呆呆望着我逐渐清晰的、朦胧的眉目与虚淡的衣裙,忘了呼吸。眼中倒映出的我,仿佛水中的月影。许久,他伸出沾着泥污和血痕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穿透了我袖摆的幻影,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一把空气。
他忽然笑了起来,眼里的水光碎成了天边的星星,亮得惊人。仿佛世间最大的奇观,胜过所有玩具。
3 私塾启蒙
陆明五岁开蒙,父亲陆文远亲自执教。每日清晨,天蒙蒙亮,小陆明就得起床,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来到父亲的书房。书房里悬挂着孔子像,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墨香。
陆文远是个严格的老师,虽然疼爱儿子,但在学业上从不马虎。他先教陆明认字,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小陆明很聪明,记忆力也好,往往教几遍就能记住。但他总是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瞟向房间的角落——我所在的地方。
"明儿,专心!"陆文远轻敲戒尺。 陆明赶紧收回目光,小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有一次,陆文远有事外出,嘱咐陆明在书房练字。我现出身形,坐在他对面。陆明眼睛一亮,压低声音说:"影,你会写字吗?"
我摇摇头。作为感情之妖,我能感知文字中的情感,却不会书写。
陆明拿起毛笔,认真地说:"我教你。"他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影"字,"这是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