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嘉靖十七年五月,京城国子监的老槐树刚落完最后一批槐花,沈墨就背着半箱书、揣着吏部的任命文书,挤上了去河南归德府的骡车。同屋的同窗王秀才送他到门口,还在打趣:“沈兄,你这满肚子‘诗云子曰’,到了鹿邑那小地方,别被百姓当酸秀才轰出来!”

沈墨扶了扶歪掉的儒巾,梗着脖子反驳:“《大明律》开篇就说‘为民立极’,我去当官是为百姓办事,又不是去掉书袋!”话虽硬气,可骡车刚出永定门,他就被颠簸得差点吐出来,手里攥着的《论语》哗啦啦翻页,最后停在“君子不器”那章——他现在倒觉得,自己这“器”,连个装书的木箱都不如。

车夫老王是个糙汉子,脸膛晒得黢黑,胳膊上的肌肉鼓得像小馒头。见沈墨脸色发白,他从车板下摸出个粗陶碗,碗沿还缺了个小口,倒了碗凉茶水递过去:“相公,您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吧?咱这骡车虽不如京城的马车舒服,可稳当,再晃两天就习惯了。”沈墨接过碗,刚喝一口就被涩得皱眉,茶水带着股土腥味,老王看得乐:“您呐,就是城里待久了,这乡下的茶虽糙,解乏!您看咱这骡子,天天喝这水,拉车跑几十里都不喘!”说着拍了拍车辕边的骡子,骡子打了个响鼻,溅了沈墨一裤脚土。

一路走了八天,越往南天气越热,官道两旁的麦子都黄了,风一吹就翻起金浪,蝉鸣吵得人脑子发昏,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耳边叫。第九天清晨,骡车刚拐过一道土坡,老王突然勒住缰绳,指着远处喊:“沈相公,瞅!那就是鹿邑县城门!”沈墨凑到车帘缝前,就见远处土黄色的城墙顶着个褪色的城楼,“鹿邑县”三个大字被晒得泛白,笔画边缘都翘了皮,活像老头皱巴巴的额头。

到了城门口,俩衙役正拄着水火棍打盹,棍子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听见骡车声,他们眯眼瞅了瞅沈墨——青布儒衫、方巾长脸,手里还攥着本卷边的书,活脱脱个赶考的秀才。左边衙役咂咂嘴,吐掉嘴里的草梗:“你就是新县丞沈大人?”沈墨忙要下车行礼,结果脚刚沾地就被车辕绊了个趔趄,怀里的文书撒了一地,最上面那张吏部任命书,还被风吹得贴在了衙役的鞋上,沾了层土。

“哎呀!下官失礼!”沈墨蹲在地上捡文书,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在“县丞”两个朱印上,晕开一小片红。俩衙役憋不住笑,右边那个嘴快的叫李四,拍着大腿说:“沈大人,您这官当得,比咱县学的童生还紧张,童生赶考都没您这么慌!”正说着,县衙的文书王老先生颠颠跑过来,手里攥着个算盘,算珠还在“噼里啪啦”响,见了沈墨就拱手:“沈县丞,老朽王敬,周大人让老朽来接您,快随老朽去县衙,别晒着了,您这细皮嫩肉的,晒坏了可咋办公?”

进了城,街面倒比沈墨想的热闹。路东头的凉粉摊前围满了人,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光着膀子,胸口的护心毛又黑又密,手里的铜勺“哐当”响,喊着“透心凉嘞!一文钱一碗!加蒜泥不要钱!”;路西头的炸糖糕摊冒着甜香,油锅里的糖糕“滋滋”冒泡,金黄酥脆,刚捞出来就被小孩抢着买,有个胖小子没抢到,坐在地上哭,摊主赶紧多炸了一个递过去,哄得他破涕为笑;还有个耍猴的,穿着件破戏服,上面绣的龙都脱了线,手里锣一敲,猴子就翻个跟头,从怀里摸出个小铜钱递给他,引得围观人哄笑,有个大娘还扔了个馒头给猴子,猴子接过去就掰了一半给耍猴人,活像个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