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与顾渊的初遇发生在市立图书馆一个安静的角落。那是四月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为一个短篇小说的措辞绞尽脑汁,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书架,嘴里喃喃重复几个总觉得不够贴切的形容词。

"如果你在寻找'熹微'的确切反义,"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或许可以试试'沉黯'。它不常见,但足够精准,兼有沉重与昏暗之意。"

我转过身。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身姿挺拔,五官清晰得如同雕刻。最引人的是他的眼睛,一种极度专注的灰,仿佛能吸纳周围所有的杂音。

"沉黯,"我试着念出这个词,感觉它在舌尖滚动,"确实很贴切。谢谢。"

"不客气。"他微微颔首,动作简洁至极,没有一丝冗余。"过度使用的词汇会失去张力。精准是表达者的美德。"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叫顾渊,一名研究语义场理论的学者。我是一名挣扎在温饱线的自由撰稿人,名叫沈知微。

最初的交往如同一场令人沉醉的思维探戈。顾渊的智慧是锐利而整洁的,他的世界由精确定义的概念和清晰无比的逻辑构成。与他交谈,我贫瘠的语言体系仿佛被注入一股清泉。他推荐的书,他分析的电影,他解构的社会现象,都向我敞开一个秩序井然却又深邃迷人的新宇宙。

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他的一切。我开始模仿他说话的节奏,那种不疾不徐、每个词都经过掂量的沉稳。我开始使用他惯用的词汇库,抛弃了我曾经喜爱的、在他看来过于浮夸和模糊的表达。

改变是细微的,起初甚至是愉悦的。

2

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一次与老友苏茜的聚餐后。苏茜是个热情似火的女孩,说话像放鞭炮,笑声能掀翻屋顶。那晚我们聊得很开心,我试图描述最近看的一部晦涩电影,下意识地用了一个顾渊常用的术语——"叙事的熵增"。

苏茜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眨眨眼:"微姐,你刚才说什么增?听起来好高深哦,不像你会说的话。"

我愣住了。不像我会说的话?

回家的地铁上,我反复回味那句话。确实,这个词从我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生硬的嫁接感。但更让我心悸的是,当我试图回想自己以前会用什么词来形容时,大脑一片空白。那个更本能、更属于"沈知微"的表达方式,仿佛被无声地抹去了。

我把这归咎于近期与顾渊交流太多产生的惯性,并未深想。

3

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是"超"字的消失。

那是个周末早晨,我和顾渊在咖啡馆。我读到一篇令人激赏的评论,脱口而出:"这观点超厉害!"

顾渊从手中的书页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超'?"他轻轻重复,语调里没有批评,只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学术性的审视,"这个前缀的语义很虚浮,它只表示程度而缺乏实质支撑。'卓越'或'深刻'会不会更具体?"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说这只是口语里的习惯表达,无伤大雅。但在他那双纯粹理性的灰眼睛注视下,辩解显得幼稚而徒劳。我讪讪点头:"嗯,你说得对。"

过了一会儿,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再次试图使用"超"这个词。然而,当发音到嘴边时,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扼住。气流阻滞,声带无法振动成所需的形状。我努力尝试,发出的却只有一声短促而尴尬的"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