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那道禁足的命令,将沈凝霜困在了听竹苑的一方天地里。
日子在翻书、逗弄阿灰和打理院角那几株瘦弱灵植中缓缓流逝。府中为无极宗弟子送行的喧嚣早已平息,沈羽安、洛南启他们的身影,也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在遥远的南海波涛之中。
这日清晨,小蝶拿着沈凝霜那支青玉竹节簪,有些犯难:“小姐,这簪子尾端缀的珍珠……好像松了一颗,看着不太稳当了。” 那是簪子上唯一的点缀,虽小,却也是点睛之笔。
沈凝霜接过簪子看了看,确实,其中一粒米珠的银丝有些松动,摇摇欲坠。
她想了想,轻声道:“无妨,我去珍宝阁看看,能否寻个手艺好的师傅修一修,或者……换根素簪也可。” 她并非执着于华饰,只是这支簪子是她为数不多的体面之物,也是母亲留下的念想,能修好自然最好。况且,在听竹苑困了这些时日,她也想出去透透气。
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藕荷色细棉布裙,依旧是简单素雅的款式,发间只松松挽了个髻,未戴簪子。
如今有洛南启的符录傍身,近日难的出门,也不想穿灰扑扑的出去了。
她交代小蝶看好阿灰,这小狗是越来越活泼了,半夜不睡觉,拿床角磨牙。
珍宝阁位于天枢城西区较为繁华的街道,虽比不上那些专供修士的顶级店铺,但也售卖一些精巧的首饰、玉器和凡俗匠人制作的精美器物,价格适中,颇受城中一些世家旁支或不受重视的庶出子女以及富户家眷的青睐。
沈凝霜踏入珍宝阁,店内光线明亮,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珠钗玉佩。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柜台,向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掌柜说明了来意,将青玉竹节簪递了过去。
掌柜接过簪子,仔细看了看,笑道:“小姐这簪子玉质温润,雕工也雅致,只是这珍珠镶嵌的银丝确实松脱了。小店有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修好不难,只需半个时辰。您看是稍等片刻,还是……”
“我稍等片刻即可,有劳掌柜。”沈凝霜温声道。
掌柜应下,拿着簪子去了后堂。
沈凝霜便在店内随意看看。她的目光落在一排素银簪子上,想着若修不好,选一支简单的替代也好。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和少女娇俏的说笑声。
“凤姐姐,你看这支红翡步摇如何?衬你的新裙子正合适!”
“嗯,样子倒是不错,就是这翡色不够正,水头也差了点。再看看别的。”
沈凝霜闻声侧目,只见几个穿着鲜艳、打扮精致的少女簇拥着一位身着鹅黄锦缎裙、头戴赤金点翠簪的少女走了进来。
那被簇拥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惯出来的傲气,正是沈凝霜同父异母的庶十妹,沈凤。
沈凤的母亲是沈威龙颇为宠爱的第八房侍妾,虽也是庶出,但因母亲得宠,在府中地位远比沈凝霜这个无依无靠的庶三小姐高得多,性子也被养得骄纵。
沈凤的目光在店内随意扫视,当看到站在角落素银簪柜台前的沈凝霜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惊讶。
“哟!我当是谁呢?”沈凤扭着腰肢,带着她的小跟班们走了过来,声音刻意拔高,带着浓浓的讥讽,“这不是咱们的三姐姐吗?怎么,也舍得踏出你那听竹苑的宝地,来这种地方了?” 引得她身边的几个少女掩嘴窃笑起来。
沈凝霜神色平静,仿佛没听见那刺耳的讥讽,只微微颔首:“十妹。”
沈凤见她这副淡然处之的样子,心头更是来气。她最讨厌沈凝霜这副无论受到何种羞辱都仿佛置身事外的清高模样!
她目光扫过沈凝霜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藕荷色布裙,又看了看她空无一物的发髻,嗤笑一声:“三姐姐这身打扮……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府里哪个体面点的粗使丫头呢!怎么?祖母不是刚赏了月例吗?连根像样的簪子都买不起了?哦,我忘了,三姐姐你领的月例,怕是连我们院子里的大丫鬟都不如吧?”
刻薄的话语如同刀子,店内的其他客人和伙计都忍不住侧目看来。
沈凝霜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温顺垂落的杏眼抬了起来,目光清泠泠地落在沈凤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衣着得体,干净整洁,便无愧于心。倒是十妹,珍宝阁虽非顶级,却也讲求雅致。你这般大声喧哗,失了身份,怕是不妥。”
她语气平和,甚至没有半分火气,却瞬间浇灭了沈凤刻意营造的嚣张气焰。
沈凤被她那清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虚,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你!沈凝霜!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废物!我看你也就只配和那些下贱的奴仆一样,啃啃凡间的粗粮烂菜!” 她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这话一出,店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几个跟着沈凤的少女也噤了声,有些不安地看向沈凝霜。
沈凝霜的指尖在素银簪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拂过,面对这恶毒的羞辱,她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怒容,只是那双杏眼里,近乎悲悯的平静。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清晰:
“十妹慎言。凡俗五谷,乃生民根本,并无贵贱之分。沈家以仙道立世,更应明白众生平等之理。你这般言语,轻贱生民,辱及手足,若传扬出去,损的不仅是你的名声,更是父亲和整个沈家的颜面。”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狠狠敲在沈凤心上!尤其是那句损了父亲和沈家的颜面,更是让沈凤脸色瞬间煞白!她骄纵,但并不蠢,知道这话的分量!
“你……你胡说八道!我哪有……”沈凤还想强辩,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带着一丝慌乱。
“这位小姐说得不错。”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忽然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修士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不远处。他身姿挺拔,气质儒雅,面容俊朗,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周身气息内敛。他显然将方才的争执尽收耳中。
年轻修士缓步上前,目光先是落在沈凝霜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随即转向脸色发白的沈凤,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道友,言语如刀,伤人亦伤己。沈家乃仙道名门,更当谨言慎行,为天下表率。你方才所言,确有失妥当。”
他并未疾言厉色,瞬间让沈凤和她身边的几个少女噤若寒蝉。沈凤更是羞愤交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哪里还敢反驳,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年轻修士不再看沈凤,转而对着沈凝霜微微颔首,笑容和煦:“在下江枫,一介散修。方才听闻小姐所言,深以为然。小姐虽无灵力,然心性通透,见识不凡,令人钦佩。”
他的目光扫过沈凝霜空无一物的发髻,又看了看她方才注视的那排素银簪,笑道:“在下观小姐气韵清雅,这支竹影凝露簪,倒是颇为相衬。” 他伸手指了指柜台中一支造型简洁、簪头雕成几片竹叶,上面点缀着极细银珠的素银簪。
掌柜很有眼力见,立刻将那支簪子取了出来。
沈凝霜看着这位名为江枫的修士,对方眼中是纯粹的善意和欣赏,并无半分轻视或怜悯。她心中微暖,微微屈膝还礼:“江前辈谬赞。凝霜不过据理直言,当不得如此赞誉。此簪确也雅致。”
江枫笑了笑,对掌柜道:“这支簪子,连同这位小姐要修理的那支青玉簪的费用,一并记在江某账上。” 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手帮个小忙。
“这如何使得!”沈凝霜连忙婉拒,“前辈援手解围,凝霜已是感激,岂能再让前辈破费。”
“区区身外之物,小姐不必挂怀。”江枫摆摆手,笑容洒脱说:“相逢即是有缘。江某还要去别处采买些东西,就此别过。”
他对着沈凝霜再次颔首,又淡淡扫了一眼僵立在一旁,脸色难看的沈凤,便转身潇洒地离开了珍宝阁,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人流中。
店内一片寂静。沈凤死死咬着嘴唇,狠狠瞪了沈凝霜一眼,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在几个同伴尴尬的拉扯下,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珍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