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华盛顿特区残破的街道上，不是水滴，而是某种粘稠的、裹挟着灰烬和不幸的东西。杰斐逊·史密斯猫着腰，呼吸在防毒面具里拉出嘶哑的风箱声，粘附在废弃车辆锈蚀外壳和水泥块炸裂茬口上的雨幕，模糊了地狱的轮廓。腐臭几乎凝成实质，穿透面具的滤芯，刮擦着他的喉咙——尸臭，还有东西在烧，塑料、织物，或者别的什么。 “家人们……看、看到了吗？”他压着嗓子，气流摩擦过干渴的声带，变成直播设备收声孔里一丝兴奋又颤抖的耳语，“这就是…特区现在的‘盛况’。自由世界的首都，哈！” 手机屏幕上，零星几条弹幕飘过。 【主播还活着？命真硬！】 【这滤镜都遮不住的味儿，我隔屏yue了】 【流量密码算是给你玩明白了，捡垃圾的别把自个儿玩进去】 杰斐逊没理会，镜头小心翼翼扫过街角。一具被啃得只剩骨架的尸骸歪在那里，军服破破烂烂。更远处，几个摇晃的黑影在雨雾里徘徊，动作僵硬得不自然，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被雨声盖过大半。 他的心猛地一抽，镜头立刻缩回。“安全第一，家人们，安全第一。”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声音发虚。 这鬼地方不能待了。食物、电池、还有那该死的安全感，都快耗尽了。他的“堡垒”——一个半地下式的社区历史档案馆，听着唬人，实际也就比纸板箱结实点——离这儿两条街。出来搜刮是搏命，但直播间那点打赏和流量，是他现在唯一的硬通货。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老话没错。 他贴着墙根，像只潮湿的老鼠般溜窜。雨声掩盖了大部分动静。拐过最后一个街口，档案馆那不起眼的合金门出现在视线里，门板上他自制的加固件——几根粗陋的钢条——完好无损。杰斐逊迅速掏出一串钥匙，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有些不听使唤。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他泥鳅一样钻进去，又飞快关上，落锁，链条哗啦作响。直到背脊抵住冰凉的门板，他才敢大口喘气，防毒面具摘下来，露出底下那张算得上年轻却写满疲惫亢奋的脸。 “呼……妈的。” 档案馆里空气浑浊，但至少没有那股要命的腐臭。杂乱的档案架投下狰狞的影子，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工作台上一盏应急灯，旁边堆着撕开的包装袋和空水瓶。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半张脸。 弹幕还在滚。 【就这？等了半天看主播跑酷？】 【说好的硬核生存呢？捡到啥了？】 【无聊，走了走了。】 杰杰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刚想回几句骚话，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侧后方一扇原本该锁死的内部小门——它虚掩着。 汗毛瞬间立起。他记得清楚，离开前绝对锁好了！每一个门都检查过！ 有东西进来了？还是……人？ 他屏住呼吸，从腰后缓缓抽出一根带着锈迹的钢管，手心沁出冷汗，滑腻腻的。一步步挪过去，心脏擂鼓一样撞着胸腔。 猛地推开门！ 钢管举起，却僵在半空。 应急灯的光晕有限，勉强照亮门后狭窄的储藏室。一个人影蜷在角落的杂物堆旁，闻声猛地抬起头。 一张瘦削、沟壑纵横的脸，灰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眼神里是受惊野兽般的警惕和一种……难以磨灭的、令人不适的锐利。他身上昂贵的西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泥和深色的、可疑的污渍，但剪裁的底子还在，诉说着绝非寻常的过往。 杰斐逊的呼吸停了一瞬。这张脸……太他妈眼熟了！ 弹幕也顿了一下，随即爆炸。 【？？？？？？】 【我眼花了？这哥们cosplay呢？】 【这这这……这不是前几天新闻里失踪的那个谁……前前前……总统？！】 【亚当斯？！那个以阴沉和多疑出名的老家伙？！】 【主播剧本可以啊！下血本了！】 杰斐逊的大脑嗡的一声，流量！滔天的流量！他几乎能听见热度飙升的嗡鸣！但他强迫自己冷静，钢管没放下，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审视：“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老人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旧式贵族般的拗口腔调：“入侵私人领地并非我愿……年轻的先生。外面的……东西……迫使我寻找任何可能的缝隙。”他眼神闪烁，飞快地扫过杰斐逊手中的钢管和身后的手机镜头，“我并无恶意，只乞求片刻庇护。” 杰斐逊没吭声，镜头却死死对准了那张脸。太像了，真的是像得离谱。灾难爆发时，新闻确实混乱地播报过几位大人物的失踪消息，其中就包括这位以难搞和愤世嫉俗著称的前总统。 风险？巨大。但这热度……千载难逢！ 他脸上缓慢地、一点点地绽开一个极度热情、近乎夸张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警惕从未存在。“哎呀！瞧您说的！这世道，能活着的都是自己人！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他上前一步，作势要扶，姿态恭敬得像个见到国王的乡下领主，“您安全了！绝对安全！我杰斐逊·史密斯别的不说，就是讲义气，爱交朋友！尤其您这样的……呃，杰出人士
亚当斯被他过于炽热的笑容和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一怔，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借着杰斐逊的力道艰难地站起来，腿脚似乎有些不灵便。
“感谢您的……慷慨。”他干巴巴地说，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档案架和加固的门窗，像是在评估防御系数，又像是在寻找别的出口。
“小意思！您能来我这寒舍，简直是蓬荜生辉！”杰斐逊笑得见牙不见眼，对着手机镜头挤眉弄眼，“家人们！见证历史！看看我遇到了谁！这叫什么？天选之子！”
他搀着亚当斯，几乎是半强迫地把他往里面带，“您放心住下！我这儿别的没有，就是地方还算结实，吃的也还有点！您就当自己家！” 他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一个前总统！活的！这独家直播内容，够他吃一辈子！
安顿好（或者说软禁好）神情复杂的亚当斯在一把还算完整的椅子上，给他塞了块压缩饼干和半瓶水，杰斐逊的心还在狂跳。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思接下来的直播标题：《和前总统的末世同居日常》？流量绝对爆炸！
就在这时，档案馆那不算结实的大门，突然又被敲响了。
不是丧尸那种无意识的刮挠，而是清晰的、带着某种沉重节奏的叩击。
咚。咚咚。
杰斐逊和亚当斯同时一僵。
弹幕瞬间疯了。
【又来了？！】
【主播今天走什么运？盲流子批发市场开业？】
【快开门！看看这次是谁！】
杰斐逊喉咙发干，攥紧了钢管，慢慢挪到门边，凑到猫眼前。
雨幕中，站着一个更加高大的身影。浑身湿透，黑色的礼服吸饱了雨水，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出身形的瘦削嶙峋。他微微低着头，高顶礼帽的帽檐滴着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浓密的胡须。
但那个轮廓，那顶帽子，那种即使落魄至此也无法掩饰的、如同孤峰般冷峻的气质……
杰斐逊的手开始抖，呼吸急促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颤抖着手，解开一道道锁链，缓缓拉开门。
门口的男人抬起头。
帽檐下是一张苍白、疲惫却无比熟悉的脸，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眼神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里面盛着深重的悲悯和一种……近乎非人的疲惫。
弹幕停滞了一秒，然后像决堤的洪水般彻底淹没屏幕！
【林肯！！！！！！】
【我艹！！！！！！】
【活见鬼了！！！这是真的吗？！主播你掐我一下！】
【剧本！这绝对是剧本！怎么可能？！】
杰斐逊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的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林肯！亚伯拉罕·林肯！另一个失踪名单上的巨头！
他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不是出于尊敬，而是被这泼天的富贵砸懵了。他语无伦次，声音尖得变调：“先、先生！请、请进！快请进！外面危险！我、我是您的忠实……那什么！粉丝！对！粉丝！”
林肯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悲哀，又像是洞察一切的疲惫。他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来。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杰斐逊手忙脚乱地关上门，重新落锁，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看看面无表情打量四周的林肯，又看看角落里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的亚当斯。
两个！他有了两个前总统！末世里的绝版收藏品！
直播间的热度指数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打赏特效几乎没停过。杰斐逊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镜头，声音因兴奋而扭曲：“家人们！看到了吗？！历史！活的历史！在我这里！杰斐逊·史密斯，末世第一收藏家！还有谁？！”
他几乎是手舞足蹈，沉浸在流量带来的极致狂欢里，全然没注意到——
新来的林肯，没有去看食物和水，也没有询问任何情况，他的目光扫过档案馆的墙壁，最终停留在承重柱与墙体连接处一道细微的裂缝上。他沉默地走过去，伸出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用指甲——那指甲似乎异乎寻常地坚硬——开始一点点地、极其专注地抠挖那道裂缝。细微的沙石簌簌落下。
而角落里的亚当斯，不知何时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天知道他从哪里翻出来的）和半截铅笔头，正低着头，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他会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扫过沉浸在狂喜中的杰斐逊，扫过行为诡异的林肯，眼神深处是冰冷的审视和计算，仿佛在评估每一条可能用得上的弱点与把柄。
档案馆内，应急灯的光线摇曳不定，将几条人影拉长、扭曲，投在满是尘埃的档案架上，像一场怪诞的皮影戏。
杰斐逊终于从兴奋的顶点稍稍回落，他擦着笑出的眼泪，准备好好“安置”他这两件珍贵的“藏品”。他记得档案馆最里面，靠近地下室入口的地方，有个以前当临时禁闭室用的小房间，门挺厚实。
“两位先生，这边请！给你们准备了单间……呃，我是说，豪华套房！”他嬉笑着引路，浑然不觉自己正走向何等恐怖的方向。
他率先走到那扇厚重的铁门前，掏出钥匙，嘴里还在喋喋不休：“绝对私密，绝对安全，隔音效果好得……嗯？”
他话没说完，动作顿住了。
铁门下方，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光。
冰冷、惨白的光。不是应急灯的颜色。
而且，档案馆的供电早就断了。地下室只有备用电源连着，但他明明记得……备用电源的闸刀，他拉下来了！就在昨天！
一丝冰冷的、莫名的不安突然攫住了杰斐逊的喉咙。
几乎是同时，林肯抠挖墙缝的动作停住了。亚当斯合上了小本子，铅笔无声地收进口袋。两个“前总统”同时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门。
死寂。
只有门缝下那缕异常的光，冰冷地流淌出来，映亮地面一小块灰尘。
然后——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血液冻结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像是……沉重的锁链，缓慢地，摩擦过水泥地。
喀啦啦……
杰斐逊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后的林肯和亚当斯。
林肯深陷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那缕冷光，深不见底。亚当斯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意，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地下室里。
锁链摩擦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更加清晰。
还夹杂着一种……缓慢、沉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杰斐逊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钥匙串在他手里哗啦作响，在这死寂里刺耳无比。他瞪着那扇门，瞳孔缩紧。
一个被他自己刻意遗忘的、灾难刚爆发时仓促处理的细节，猛地撞进脑海——档案馆的地下室，之前因为奇怪的响动被他列为了禁区，他只用重物从外面抵死了门，并没深入检查过……那下面……到底关了什么东西？
那冰冷的白光是什么？锁链……呼吸……
“呵……”
一声极低哑的、仿佛含着血沫的嘶气声，穿透了门板。
杰斐逊浑身一颤，脊椎窜上一股绝对的寒意。
亚当斯阴冷的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声音又轻又缓，带着某种毒蛇般的韵律：“看来，史密斯先生……您的收藏，比您自己知道的……还要……丰富。”
林肯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一步步地走向那扇门，走向那缕渗出的、不属于人间的冷光。他高大的背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杰斐逊完全笼罩。
锁链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令人牙酸的拉扯感。
一下，又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挣脱束缚。
从地狱里爬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