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野的手还搭在B3冷藏柜的边沿,冷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有条细蛇钻进骨头缝里。指头开始发木,皮肤上浮出一层霜,不像是活人的手了。空气里一股馊面包混着冻肉的味儿,腥甜中还透着铁锈气。B3的灯早灭了,只有墙角那应急灯泛着绿光,跟只快断气的眼珠子似的,冷冷盯着他。

苏芸靠在墙边,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数据线一头插在她后颈,另一头连着角落那台老笔记本。机器外壳发黄,散热孔积满灰,屏幕边框裂了道缝,像干涸的血口子。进度条卡在99.8%,绿光条还亮着,死死盯着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她头往后仰,脖子绷出一道细线,睫毛抖得像风吹的蝶翅。手指蜷着,指甲缝里嵌着黑丝——是三天前从302室镜底下刮出来的菌丝残渣。

林野没看她。

转身就走。消防斧垂在腿边,斧柄温热,像里面有血在流动。不是错觉——那柄子里真埋了根生物导管,接进他的神经。每跳一下,导管就跟着颤,仿佛斧头是长在他身上的器官。三年前王叔亲手接的,说过:“这东西认你,只听你一个。”

楼梯间静得不对劲。

没有菌丝震颤,没有滴水声,连空气都像冻住了。这种静不是空,而是压着的、憋着的,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平得让人喘不上气。林野一步跨两级,脚跟砸地,故意加重力道。这是测“生气”的法子,三年前房东教的,如今成了他判断现实是否被篡改的唯一凭据。

房东是个瘸老头,住在一楼杂物间,总穿件褪色蓝布衫,说话嘴歪,像中过风。他教过林野不少事:指甲划墙看菌丝厚薄,闻味辨“活尸”还是“死尸”,停电时用蜡烛光看空气里孢子浓不浓。最要紧的一课,是在一个雨夜把他按在墙上,嗓音沙哑:“记着,林野,这楼会骗你。它能复刻你的记忆,模仿你的声音,让你以为自己还活着。但地板不会。只要踩上去有震,就还有‘生气’。”

那晚的雨声,林野记得,像无数细针敲打铁皮。他踩着楼梯,听脚下的回响。一、二、三……每一级都嗡一下,像楼在回应他。可到了三楼拐角,声音变了。

通风管突然震动。

不是风声,也不是金属摩擦,而是有节奏的震颤,像乐器在共鸣。接着,琴声穿透楼板传来,低了半个音,是《致爱丽丝》的开头,但节奏乱了,像有人用六根手指在弹。

林野停下。

耳朵是王叔用高频音波练过的,能听出零点一秒的偏差。这曲子,错得离谱。正常该是“哒哒哒哒”匀着来,现在第三个音拖了0.3秒,第四个几乎没了,像弹琴的人手在抖,或被什么东西缠住。

琴声从202室来。

那间被菌丝封死、门缝钻出过白手的钢琴房,如今门虚掩着,干裂的黏液挂在缝边,暗褐色,像血和树脂混在一起。门框漆皮剥落,露出锈铁,上面六道抓痕,间距一致,像某种仪式留下的记号。

他抬脚就踹。

门撞上墙,闷响,天花板簌簌落灰。屋里还是老样子:深棕三角钢琴靠墙,琴盖半开,谱架空着;墙角堆着纸箱,标着“小云的书”;窗台绿萝枯了,叶子卷得像炭。

可钢琴在自己弹。

琴键上下跳动,没人碰。每个音落下,键缝就渗出暗红黏液,顺着琴身流到地上,聚成一小滩。那液体不像血,更像活物分泌的,带点荧光,在暗处泛着紫。林野蹲下,用斧尖挑起一滴,拉丝不断,里面黑丝缓缓蠕动,像菌丝在呼吸。

他凑近闻。

铁锈味混着胃药的苦——是“铝碳酸镁”,孕妇吃的那种。瞳孔猛地一缩。三天前,他在药店二楼见过一瓶,就放在监控台边,标签写着:“孕36周,每日三次。”

谱架弹出一张纸,边缘粘着半片指甲,血早已发黑。纸上是手写五线谱,音符歪扭,有些段落涂改多次,墨一层叠一层,像写的人怕得不行。角落一行小字:“给小云——别再弹了。”

这字迹他认得。

302室镜面上用口红写的警告,也是这支笔。那句是:“别信他,林野已经死了。”当时他当是恶作剧,可第二天,菌丝从地板钻出来,缠住他脚踝,差点把他拖进地底。

他伸手翻动谱纸,琴声戛然而止。

屋里死寂,连空气都像冻住了。下一秒,琴槌猛地砸向琴弦,爆鸣刺耳,像野兽嘶吼。整架钢琴活了,琴腿挪动,金属摩擦,缓缓向前,堵住门口。琴身裂开细纹,黏液渗出,在地板上画出符号——六角星、Ω、并列竖线,像在计数。

林野退半步,眼角瞥见琴凳下暗格滑开,三十七张蜡笔画飘落。

他捡起一张。

画的是社区广场,六只丧尸围住红裙女孩,正撕她手臂。女孩脸被涂黑,裙摆编号“037”清晰。他快速翻看,每张场景不同,内容却一样:六指、红裙、啃食。有的她被按在长椅上,有的跪在喷泉边抠砖缝,还有一张,她站在药店门口,举着饭团,六只的手从背后伸来。

角落铅笔写的时刻,全是末日爆发前七天的凌晨两点十七分。

林野呼吸一滞。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苏芸的时间。那天凌晨,她在药店值夜,他送饭团过去,隔着玻璃递给她。她接过时手抖,说:“林野,我昨晚梦见自己在弹琴,可我的手……多了一根。”

他当时只当是累的。

现在,他把画塞进怀里,转身撬琴盖。

斧刃插进底板缝,金属摩擦刺耳。里面没有琴弦,而是嵌着一台设备,外壳刻着军用编号:XJ-7B-036。天线连着墙内线路,通向通风管,最终接入整栋楼主控。他刚要拆,钢琴突然倒转琴槌,朝他脸砸来。

他侧头躲开,斧柄横扫,卡住运动轴。金属扭曲,火花四溅。琴身剧震,琴凳暗格全部弹开,最后一张画飞出,贴在墙上——画中是601室铁门,门缝涌出菌丝,拼成一句话:

“你杀了三十六个我。”

他盯着那字,不动。

窗外传来滚动声。

哮喘喷雾空瓶在广场地面上被无形推着,朝居民楼滚来。他认得这瓶——苏芸用过的,瓶底刻着“给302小云”,她亲手刻的。瓶子滚得慢,却稳,沿着地砖缝走。

林野冲到窗边往下看。

二十米外,孕妇丧尸抱着布偶熊,头缓缓转了180度,面朝202室。熊的左眼眨了一下。

右眼也眨了一下。

不是故障,是有意识的。林野神经绷紧。王叔说过:“眼睛会骗人,但眨眼不会。活人眨眼是弧线,死人是直线。要是它眨得像活人,那就说明……它还在看。”

他退回屋内,把蜡笔画铺在地上,用烧焦的笔记本纸盖住,透光看。拓印后,画背浮出模糊坐标,指向六楼尽头——601室铁门内侧。和面包解冻后浮现的标记一样。那天早上,他在B3冷冻柜发现一块过期面包,解冻后表面显出纹路,像地图又像电路。他用紫外线照,纹路显出数字:601-Ω-37。

他抓起信号发射器,准备走。

刚迈一步,钢琴又响,这次是《婚礼进行曲》,调子沉,每个音拖着尾音,像有人在呻吟。地板震动,墙裂开细缝,六指手印从灰泥里“长”出来,层层叠叠爬满四壁,像有人被活活按进水泥。

林野甩出空瓶,砸向通风管。

“咔”一声,管口弹出一群机械蜂,银壳,蜂腰刻着药店二楼监控编号。蜂群俯冲,撞向钢琴。琴身爆电火花,自动弹奏中断。他趁机把发射器塞进排水管,水流裹着它冲向B3通道。

最后一张蜡笔画也被冲走。

整栋楼静了。

他走向门口,琴腿缓缓移开,让出通道。走廊尽头,601室铁门出现。防爆钢门,门框六道划痕,和202室的一样。猫眼黑着,像凝固的瞳孔。

他刚踏出一步,猫眼涌出菌丝,迅速拼成字:

“你杀了三十六个我。”

和画上一模一样。

林野举斧劈向菌丝。斧刃切入,蜡笔画颜料突然燃烧,幽蓝火光顺着菌丝蔓延。火中,门后景象浮现——三十七个布偶熊排成六边形,每只熊肚里传出王叔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节奏和剁肉一致。

那咳声,他太熟了。

王叔有支气管炎,冬天咳得厉害。林野在B3冷库见过他剁肉,一边咳一边切,刀落和咳声完全同步。现在,这声音从熊肚子里传来,像活体录音。

火光中,铁门浮出掌印——六指,焦黑,和他左手疤痕正好镜像。

他用孕妇装的布裹住手,按了上去。

掌印凹陷,激光射出,刻下一行字:

“第72小时基因锁。”

天花板忽然映出倒影:六个他,分别在三楼、四楼、五楼、六楼、天台、B3,同时爬铁梯,动作一致,步伐同步。每人握着消防斧,斧柄倒计时显示:11:00:00。

他低头看表。

时间正常。

可铁门开始升温,每听一次心跳声,皮肤就缩一下,像时间在体内加速。他数心跳,七下后,手表指针跳了三分钟。

现实流速翻倍了。

他靠墙喘息,手还按在掌印上。激光突然转向窗外,射向广场。不知何时,六只丧尸已聚在楼下,齐刷刷抬头,望向601室。孕妇尸体站最前,布偶熊掉落,露出腹腔里的大脑——和药店二楼备份一模一样。

大脑睁开了眼。

是苏芸的。

林野松手,激光熄了。

掌印还烫,像提醒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他后退,斧横身前。走廊尽头,心形血迹重新渗出,从天花板滴落,砸在排水管口,顺着水流滑向B3。

他知道,信号发射器已经废了。

真正的干扰源不在钢琴里。

而在601室内部。

他抬脚,朝铁门走去。

门缝下,一滴黏液缓缓渗出,带着蜡笔画颜料味,混着胃药的苦。他蹲下,斧尖挑起那滴,对准猫眼反光。

反光中,门后不是房间。

是手术台。

台上躺着个孩子,七岁,白血病,戴呼吸面罩。监护仪心跳42,呼吸微弱。白大褂站在旁,手持注射器,正要刺入她脊椎。

那人转头。

是他自己的脸。

林野的手还沾着B3柜子的冷凝水,指尖发麻,像电流穿过。他站在202室门前,消防斧横在身侧,斧柄倒计时早已归零,但皮肤下那层熔化的塑料还在搏动,仿佛和整栋楼的脉冲同频。

门没锁。

他推门进去,钢琴正在弹《致爱丽丝》。

不是录音,是机械在动。琴键自己下陷又弹起,节奏乱,低三个半音,像某种扭曲的回音。每按一下,漆面就渗出暗红黏液,顺着流到地,凝成血珠。他走近,看见菌丝从键缝钻出,灰白如活虫,缠着金属弦。

他没碰琴键。

用斧刃撬琴盖底板。螺丝锈死,他加力,金属撕裂声刺耳。底板脱落,焦臭味冲出,里面嵌着军用信号发射器,灯红绿闪,频率和广场孕妇尸体呼吸一致。

他伸手去取。

指尖刚触到,琴槌突然启动,猛敲中央C,整架钢琴开始弹第十三小节,越弹越快。他后仰,倒骑上琴凳,斧柄卡住琴槌。金属摩擦尖叫,火花四溅。琴身剧震,琴凳暗格“啪”弹开,三十七张蜡笔画飘落。

每张画都是同一个场景:六只丧尸围住红裙女孩,啃她手臂。背景是社区药店,墙上挂着“今日特价饭团”。角落歪字写着时间——末日爆发时刻:11:07。

他一张张翻,手指停在其中一张。画中女孩的脸,和三天前他递饭团的那个红裙女孩,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滚动声。

他抬头,布偶熊空瓶在走廊滚动,瓶底刻着“给302小云”。声音从通风管来,但角度怪,像从墙里传出。他低头看画,发现背面有血渍,是乐谱残页,写着《致爱丽丝》变调段,标注“给小云”那句被咬过,纸边参差。

他撕下烧焦笔记本一页,用蜡笔画拓印。纸一贴,颜料化开,显出隐藏坐标——指向601室铁门内。和面包解冻后浮现的纹路一样。

他折好塞进口袋,要起身,走廊尽头传来脚步。

不是人走的节奏。

是整齐的拖行,像三十具身体同时迈步。他冲到窗边看广场。原本散落的丧尸群在集结,动作僵但齐,缓缓转向六楼。他们头颅同角度抬起,用眼睛对准202室窗户。

他退回屋内,想搬钢琴堵门。

刚碰琴身,琴腿卡死地砖缝,纹丝不动。他加力,琴不动,琴凳又弹出一张画——画中多了一处:六指的手正按在601室门把手上。

他停了。

墙面开始浮现指痕,一道接一道,全是六指手印,从地爬到顶。他打开手机电筒,光扫过,那些指痕在动,像刚留下。

通风管里的滚动声又响。

他抓起空瓶,砸向通风口铁栅。撞击声起,管内蜂鸣,一群机械蜂冲出,银灰壳,复眼红光——和药店二楼那些持枪人影的监控同源。

蜂群飞出窗外,扑向广场。

丧尸群骚动,蜂俯冲,刺头颅,爆裂连锁。血雾腾起,肢体飞散。他趁乱扯下孕妇装布,裹住信号器,塞进排水管。水流裹着它冲向B3。

最后一张蜡笔画被冲走的瞬间,所有丧尸停下。

齐刷刷抬头,望向601室。

林野冲出202室,奔向走廊尽头。

601室铁门紧闭,猫眼在动。黑色菌丝从孔中溢出,迅速拼成字:“你杀了三十六个我。”字扭曲,像无数细触须拼成。

他举斧劈向菌丝。

斧刃切入刹那,蜡笔画颜料突然燃烧,火焰幽蓝,顺着蔓延。火光中,门缝后显现:三十七个布偶熊排成六边形,每只熊肚里传出王叔的咳嗽声,节奏和三天前便利店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退半步,火熄,菌丝成灰。

门缝飘出音乐,仍是《致爱丽丝》,但加了降调,节奏慢,像六指的手在弹。每个音都伴着呼吸声,仿佛门后有人贴着门板,和他一起喘。

他抬起左手,掌心那道Ω形疤隐隐发烫。

用孕妇装的布裹住手,按上铁门。

门面升温,激光从掌印射出,在空中刻下最后一行字:

“欢迎回家,第37号实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