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从琴键上滑下来,像断了的骨头,砸在琴盖边上,闷响一声。那声音太实,扎耳朵,不像敲木头,倒像砸进什么活过的东西里。他眨了眨眼,目光从黑白键收回来,落到掌心——Ω形的疤不见了,皮肤滑得跟剥壳的蛋似的,可那股烧劲还在,顺着神经往骨髓里钻。
他没动。
眼睛慢慢往下挪。
地上半块面包,红底白字的旧便利店包装,边角磨得发毛,像从废墟里刨出来又塞回冰柜。霉斑爬满塑料膜,绿灰夹黑,像烂透的肺叶被人缝上。他认得这包装——末日前贴在货架最里面,写着“员工特供”,没人买,没人问,跟祭品一样被忘了。
他蹲下,炭笔尖戳进密封口,轻轻一划。塑料撕开,一股味冲出来——不馊,是铁锈混药水的腥,像手术台底下积年的血被翻出来。他屏住气,剥开包装,只剩半块,另一半像是被啃过。掰开断面,菌丝缠在里面,白中带青,像血管在面包里活了。
夹层有东西。
一张照片滑出来,沾着霉点。他用袖口擦了擦,看清了。
两个女人站在药店门口。左边是钢琴老师,米色风衣,手搭同伴肩上;右边是个孕妇,白大褂,肚子高高隆起,脸被阳光照得发白。他死死盯着她腹部——弧度、倾斜、衣褶的拉扯,和三天前广场广告牌上的孕妇一模一样。那广告牌被风吹歪,只剩半张脸,可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翻过照片。
背面有划痕,极浅,像指甲或金属刮过。他掏出炭笔,轻轻涂,字浮现:“药研所 - 302”。
302。
他记得那屋子。药柜底层有过期胃药,瓶身印着“镇静 - 7”,是他妹妹病历里的配方。那天他翻抽屉找喷雾,没注意墙角通风口有没有撬动。现在想,那门缝干净得不对劲,像天天有人擦,明明三年没人住,却像是故意伪装的。
他攥紧照片,抬头看窗。
窗外,广场上的丧尸停了。
不是个别,是全部。二十多个身子同时定住,手悬在半空,腿卡在迈步姿势,像被人按了暂停。他们的头,齐刷刷转向正北,脖子扭得不自然,颈椎凸起处发出“咔”的轻响,像齿轮在体内对齐。
北。
药店在那边。直线四百米,穿过废弃岗亭和塌陷绿化带。他脑子里自动铺开地图——便利店员时背熟的配送路线。广告牌就在药店正前方,孕妇的脸对着601窗,像在盯他。
他举起照片,对准窗外。
孕妇的脸叠在广告牌残影上,视线撞上。一瞬间,他觉得她看见了。
不是幻觉。
是锁定了。
他放下照片,手指抖了一下。饿从胃里爬上来,像有东西在啃肠子。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上一次是半块发干的压缩饼干,从B1消防箱翻出来的。这半块面包,哪怕有毒,也得吃。
他撕下霉霉的衣角,塞进嘴里。
嚼。干,霉味后泛苦。咽下去的瞬间,喉咙猛地收紧,像膜在收缩。他没吐,硬咽到底。几秒后,腹不痛,呼吸正常。他盯着剩下的面包,没再动。
桌上摊着烧焦的笔记本,炭笔写着三个词:
“特供”
“孕妇”
“北”
写到“北”时,左手掌心猛地一刺,像针扎进旧伤。他按住疤,痛不在皮下,顺着神经往上爬。他盯着“北”字,笔画开始模糊,炭粉像被吸进去,边缘泛起暗红,像血从纸里渗出来。
他没擦。
把照片压在“孕妇”下面,面包袋盖住“特供”。三样东西排成一排,像祭坛上的供品。他盯着“北”太久,窗外静止的丧尸突然变了。
所有丧尸,同时眨了眨眼。
不是抽搐,是完整的眼睑开合——左眼先闭,右眼后闭,再一起睁开。整齐得不像人。林野呼吸一停,后背贴墙。他没动,死死盯着。
他们没转向他。
还是对着北。
但他知道,他们“知道”他在看。
他慢慢蹲下,从冰箱底层摸出一瓶水——标签没了,瓶身结霜,像刚从冷冻室拿出来。他拧开,喝了一口。水冷得刺骨,牙根发麻。倒出一点,瓶底沉淀着灰白颗粒,像药片碾碎的渣。
他没扔。
把瓶子放在“北”字旁,水滴落,晕开炭迹,血红边缘更模糊。他盯着湿痕,忽然意识到——
这瓶水,不是他放的。
冰箱里原本只有空瓶和发霉的面包。这瓶满的,是后来出现的。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从幻境回来后,记忆断在钢琴声结束那一刻,像磁带被剪断。
他伸手摸冰箱内壁。
冷,但不是制冷的冷。是死寂的冷,像贴在停尸柜上。角落有三道平行划痕,间距和钢琴弦一样。他从没用过这冰箱。可这痕迹,和202室钢琴底座上的刮痕,一模一样。
有人动过。
在他“回来”之前。
他猛地起身,冲到门边。铁门关着,门缝下没有黏液,也没有℧符号。地面干净,像被清理过。他蹲下,手指蹭过地板,带回一点灰——烧焦的纸屑,和乐谱焚毁时的一样。
火是他在幻境里点的。
可灰,出现在现实。
他回头看向桌子。
照片上孕妇眼睛位置的霉斑,动了。
不是错觉。那绿色斑点,从眼角向颧骨爬了半毫米,像有东西在皮下蠕动。
他没冲过去。
站着,呼吸放慢。他知道不能碰了。这照片,和面包一样,不是遗物,是信标。谁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等反应。
他拿起炭笔,在墙上“北”字旁边,划了一道。
又一道。
三十七道。
和楼梯级数一样,和通风管刻痕一样,和寻人启事的数量一样。这个数字,出现在每一个死过人的节点。现在,它成了他的计数。
三十七道线画完,窗外的丧尸,动了。
不是走。
是集体低头。
二十多个头颅同时垂下,下巴贴胸,肩膀下沉,膝盖弯曲,像在行礼。行礼的对象,是正北。
林野的左手又刺了一下。
他抬起手,掌心朝上。皮肤完好,可刺痛越来越密,像有东西在皮下排列,准备破出。
他盯着窗外。
他们没抬头。
但他知道,下一秒,他们会一起抬起来。
他会看见他们的脸,全都变成孕妇的模样。
他会听见声音,从地底传来,不是旋律,是倒计时。
他没闭眼。
炭笔还握在手里,笔尖抵着墙,随时准备再画一道。
可就在这时,冰箱“咔”地响了一声。
门开了条缝。
里面,那半块面包,不见了。
林野没动。
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那扇冰箱门开得极慢,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发出金属锈蚀的呻吟。冷气涌出,带着一股陈年的腥味,像是从地窖深处爬出来的气息。他盯着那道缝隙,瞳孔收缩,呼吸压到最低,仿佛只要一点声响,就会触发什么不可逆的东西。
门缝宽了两寸。
没有光从里面照出来。冰箱本该亮的灯,黑着。可那黑暗,不是普通的黑。它在动。
像液体一样,缓缓流淌出来,贴着地面爬行,像墨汁滴进清水,无声扩散。林野的脚边,地板开始变色,灰白瓷砖泛起暗红,像是被某种液体渗透,又像是记忆在现实里显影。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鞋面原本是深灰的,此刻正一点点被染成褐色,像是干涸的血迹从内里渗出。
他没脱鞋。
也没换过。
这双鞋,是他从便利店逃出来那天穿的,走了整整七公里,踩过尸堆、碎玻璃、烧焦的电线,最后停在601室门口。他记得自己进门后脱了鞋,整齐放在玄关,可现在它穿在脚上,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像是有人在他昏迷时重新给他穿上。
他低头看脚,再抬头看冰箱。
那黑暗已经爬到了桌腿。
桌上的炭笔突然“啪”地断了。
半截掉在地上,笔芯朝上,像一根指向天花板的指针。
林野的左手又是一阵刺痛,比刚才更密,像有无数根针在皮肤下穿行,排列成某种图案。他猛地攥住手腕,指节发白,可痛感不止,反而顺着血管往上冲,直逼心脏。
他咬牙,强迫自己冷静。
呼吸,深呼吸。
吸——冷空气刺进肺里,带着铁锈味。
呼——白雾在眼前凝成一小团,又迅速消散。
他闭眼,回忆最后一次完整的记忆。
是钢琴。
他坐在琴凳上,手指落在C调起始键,准备弹一首练习曲。那是他每天清晨的仪式,用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能动,能听,能记住音符的顺序。可那天,弹到第三小节时,琴声突然变了。
不是错音。
是旋律自己变了。
原本平稳的嗓音,突然扭曲成一段童谣,陌生又熟悉,像是从童年某个角落爬出来的。他想停下,可手指不受控制,继续往下弹,每一个音都像是被某种外力牵引着,精准地落在不该落的位置。
然后,琴键开始发烫。
不是热,是烫。像通了高压电,电流顺着指尖窜进手臂,烧进胸口。他想抽手,可手像被焊死在琴键上。视野模糊,黑白键融化成流动的墨线,像乐谱在燃烧。
最后,他听见一个声音。
女神。
轻,柔,带着笑意,像是哼唱。
“你回来了。”
接着,一切归零。
他倒在琴凳上,醒来时,手已经从琴键滑下,砸在琴盖边缘,发出那声闷响。
而现在,冰箱里的黑暗正朝他蔓延。
他缓缓后退一步,脚跟撞到琴凳,发出轻微摩擦声。那声音刚落,冰箱里的黑暗猛地一颤,像被惊动的生物,瞬间凝固。
林野屏住呼吸。
他知道,它听见了。
不是幻觉,不是心理作用。这栋楼里的一切,都“活”着。它们记得他,认得他,甚至……在等他。
他慢慢蹲下,右手摸向地板,指尖触到那层湿冷的暗红。他捻了捻,指腹传来颗粒感——不是血,是灰,和烧焦的纸屑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
猛地抬头,看向墙角。
那里堆着几本烧焦的书,是他前几天从B1档案室翻出来的。其中一本,封面只剩半截,隐约能辨认出“药研所内部日志”几个字。他当时没细看,因为翻到第三页就烧没了。可现在,那本书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
白纸,平整地铺在灰烬旁,像是被人特意放上去的。
林野盯着它,没动。
他知道,不能直接去拿。
这种“出现”的东西,往往带着代价。就像那瓶水,就像那块面包,就像那张照片。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痕迹,而痕迹,会引来“注视”。
他盯着那张纸,直到眼角开始发酸。
纸没动。
可他忽然发现,纸上有一行字。
极淡,像是用铅笔轻轻描过,又被擦掉,只留下一点印痕。他眯起眼,凑近了些。
“你弹错了。”
他呼吸一滞。
不是写给他的。
是写给“那首曲子”的。
他弹的那首曲子,本不该有错。可如果……哪首曲子本就不该存在呢?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钢琴。
手指抚过琴盖,木头冰凉,可内里传来轻微震动,像是琴弦还在共鸣。他掀开琴盖,黑白键完好,可当他按下中央C时,发出的声音不对。
不是C。
是降E。
低了半个音。
他皱眉,又试了一次。
还是降E。
再试,再错。
他猛地掀开钢琴底部的护板,灰尘簌簌落下。里面,琴弦整齐排列,可最下面那根,断了。
断口整齐,像是被刀割的。
而断弦的末端,缠着一小片布料。
灰蓝色,边缘烧焦。
他认得。
那是他妹妹睡衣的颜色。
林野的妹妹,叫林晚。
七岁那年,她在一场高烧后失去了语言能力。医生说是脑部炎症损伤了语言中枢,可药研所的记录显示,她曾参加过一项“神经适应性实验”,编号L-7。实验内容不详,档案被加密。
林野是三年后才知道的。
那时他已经离开药研所,因为拒绝签署保密协议,被强制清记忆。可清得不彻底。他总在梦里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哼着一段旋律,像是摇篮曲,又像是某种信号。
他后来发现,那段旋律,是妹妹小时候常听的。
而每当他弹起那段旋律,妹妹就会安静下来,眼神变得清澈,仿佛能听懂。
末日爆发那天,他正在药研所接她回家。
警报响了。
走廊里全是人,尖叫、奔跑、摔倒。他抱着妹妹冲向安全通道,可电梯停了,楼梯被封锁。他们被困在302室,门从外面焊死。
他记得妹妹靠在他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角,眼睛睁得很大,没有哭。
然后,灯灭了。
天亮时,妹妹不见了。
只留下那件灰蓝色的睡衣,挂在通风口边缘,像一面投降的旗。
林野的手指还在颤抖。
他盯着那片布料,没敢碰。
他知道,这根断弦不是偶然。有人——或者某种东西——特意在这里留下它,就是为了让他想起林晚。
是为了唤醒记忆。
可问题是,谁要他记起?
他缓缓合上钢琴护板,转身走向那张白纸。
这一次,他没犹豫,直接拿起。
纸上只有一句话:
“她没死,她在等你弹对。”
字迹是炭笔写的,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可他没写过。
他翻过纸,背面空白。可当他把纸对着光,隐约能看到压痕——是另一行字,被用力擦掉了。
他掏出炭笔,轻轻涂抹。
字迹浮现:
“302的通风口,通向地下七层。”
他呼吸一紧。
地下七层?药研所根本没有地下七层。官方记录只到B3,再往下,是“结构不稳定,禁止进入”。
可他知道,那是个谎言。
他曾在一次夜班时,看到清洁工从B3的配电房搬出一台老旧的电梯控制箱,上面标着“G-7”。他问过,对方只说:“那是废案,别问。”
现在,这张纸告诉他,G-7存在。
而且,林晚可能在那里。
他攥紧纸,走向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