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野的手指刚离开控制台,皮肤下的蓝纹就开始往后缩,像墨汁退潮,一寸寸钻回血管。那蓝色在掌心最后抽了一下,才彻底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干完了活,悄悄躲进了身体深处。整栋楼的震动没有戛然而止,而是慢慢沉下去,像一头巨兽咽下命令,合上嘴,骨头一节节归位。空气里还飘着低低的嗡鸣,从地底传来,又像一声没吐完的叹气。

他站在302门口,风从楼梯井往上灌,带着铁锈和烧焦电线的味道。这味儿他太熟——不是火烧后的焦糊,是金属在高压下熔断时冒出来的气,混着老墙缝渗出的潮气,还有……一丝甜腥。

血。

很淡,几乎被焦味盖住,但林野的鼻子比狗还灵。他在废墟里活了两年,靠的就是闻。雨水、腐肉、火药、人汗、恐惧——这些气味都能告诉他危险在哪。现在这股甜腥是从门缝底下钻出来的,细得像线,却钩住了他的神经。

他没下楼。

楼上响起了钢琴声。

不是《致爱丽丝》,也不是摇篮曲。是进行曲,节奏快得像子弹上膛,音符一个接一个砸出来。琴键没人碰,自己跳,高音刺耳,低音闷得像打鼓。整栋楼的金属骨架都在抖,瓷砖缝里的灰簌簌往下掉,像老墙在脱皮。

林野耳朵发麻。他抬手想捂,才发现这声音根本不是从外面进来的。它直接钻进脑袋,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是专冲神经系统来的声波武器。

他低头看手。

指尖抽着,不受控地敲击消防斧的柄。一下,两下,三下……停,再三下。节奏和琴声一模一样。

身体在模仿。

不是他自己想动。

他猛地咬住下唇,疼让他清醒了一瞬。嘴里有了血味。

“操。”他低声骂,嗓子干得像砂纸。

他转身,往五楼走。

每上一级,耳朵就压得更紧。那声音不光听得见,更像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顺着脊椎往上顶。他扶着栏杆,指节发白,不是因为用力,是肌肉在抽——身体想跟上那个节拍。

楼梯灯忽明忽暗,应急灯闪红光,像心跳仪的残影。墙上贴着褪色的疏散图,箭头指着“安全出口”,可那扇门三个月前就被焊死了。整栋楼像个铁棺材,他是唯一还能喘气的。

五楼比下面更静,也更邪门。没丧尸,没尸体,只有地毯上几道拖痕,深褐色,早干了。通风口微微晃,像刚有人爬过去。

202就在走廊尽头。

门牌歪了,“2”被划掉重写,字迹潦草,像是急着补的。门缝黑着,没光,也没液体流出来。但林野知道,里面有人——或者,曾经有。

他靠墙蹲下,把斧子横在身前。斧刃沾着暗红的东西,早干了,表面却有裂纹,像里面还在变。他盯着那层干血,忽然想起三小时前在302门口看到的:那滩液体不是死的,它在动,像有生命一样沿墙角爬,最后钻进地漏。

他摘了手套,用斧柄贴地,掌心感受震动。

节奏是四四拍,但第二拍总比第一拍快0.3秒,像是信号延迟。不是现场弹,是放录音。磁带?还是数字文件?可这楼断电四十多天了,发电机第二周就烧了。谁供电?谁控制?

他爬到202门前,门把冰凉。斧尖轻轻一顶,门滑开三寸,没阻力,像内部气压自己调了。这细节让他后背发凉——门轴顺,轨道无灰,说明常有人进出。可这层,他三个月没上来过。

琴声更响了,高频震得耳朵深处发麻。他能感觉到颅骨在抖,太阳穴突突跳。他没进。

绕到门侧,贴墙蹲下,从裤兜掏出块破布塞进耳朵。布吸了汗,湿漉漉的,但能挡点声波。他探头,看清了。

钢琴在动。

琴盖开着,琴键上下跳,快得连成一片。琴身发烫,边上有焦痕,像线路烧过。琴凳歪着,坐垫掀了一角,露出底下暗格。

他等了十秒。

琴声没变。

他伸手,用斧背勾出琴凳。坐垫翻了,夹层里有块电路板,巴掌大,边烧黑了,焊点断,中央嵌着微型录音器,开关被干血黏住。

他认得这血。

和302门口渗出的一样,暗红带紫,稠得像油。他在太平间见过——脑脊液混血腐败后的样,通常出现在颅内压爆、神经崩塌的尸体上。可这血……不该在这儿。

他没碰开关。

把板子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串数字:72-3-14。下面一行小字:“声控协议·备用信道”。

他盯着那串数。

72小时。

和收音机倒计时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摸出医保卡翻背面。所有卡编码都是“MED-072”开头。他一张张翻,第七张上终于看到“3-14”。

编号对上了。

三十七张卡,三十七个“医疗人员072”。

不是病历号。

是身份代号。

他把电路板攥进手心,金属边割进皮。疼让他清醒。低头看斧子,刃上那层暗红还在,干了,但表面裂纹没停,像里面还在重组。

他把板子贴耳朵,指甲抠开血痂,找到开关。

按下去。

“我是医疗人员072……” “我是医疗人员072……” “我是医疗人员072……”

三十七个声音叠在一起,男女老少都有,语气平,像念誓词。音源小,但声波穿布直撞耳道,颅骨嗡嗡响。画面闪出来:白走廊,墙上贴满条形码,一排排手臂伸出来,针头扎进静脉;手术灯亮着,台子上躺着穿红裙的小女孩,胸口起伏,眼睛睁着,没瞳孔。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来,眼前碎了。

录音继续:“……执行第72小时协议……激活声控终端……引导归位程序……”

他猛地甩开板子,扔地上。琴声戛然而止。

整栋楼静了。

楼下,丧尸的舞步也停了。他们保持着姿势——左脚点地,右臂前伸,头歪向202,像被断电的机器。

林野喘着,靠墙坐下。他懂了。这不是放音乐,是发指令。钢琴不是乐器,是广播站。202,是系统的声控中枢。

他捡起板子,翻看。背面除了编号,还有接线口,形状和斧柄末端差不多。他试了试,差一点。

从工具袋摸出螺丝刀,撬开录音器外壳。线路烧了大半,核心芯片还在,连着根细线通向小喇叭。他用刀尖拨线路,找到一个没断的触点,把板子贴斧柄上,胶带缠紧。

再按开关。

“我是医疗人员072……” “我是医疗人员072……”

声音从斧柄传来,低沉,带金属回响。他把斧头靠窗台,让声音往外传。

楼下,丧尸动了。

不是抬头,不是摆臂。他们集体转向202窗口,动作一致,像被磁铁吸住。然后,开始跳。

踢踏舞。

抬腿、点地、转脚、踏步,动作准得像练过。前排摆臂大点,后排慢半拍,但节奏完全同步。脚敲水泥地,“咔、咔、咔”,和录音节拍严丝合缝。

林野盯着他们的脚。

每一个动作,都和302衣柜里那三十七件红裙的条形码节奏一样。三短,停顿,三短。那是编号的节奏,也是心跳的节奏,也是系统唤醒的密钥。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不是失控的尸体。

是受控的终端。

每一个丧尸,都是一个接收器。而钢琴,是发射塔。

他把板子从斧柄拆下,塞进内袋。抬头看钢琴,琴键静了,但琴身还烫。他走过去,掀开盖,电线被人改过,多了几根红导线,通向墙角一个金属盒。盒子上有接口,和板子背面的匹配。

他没碰。

退后一步,用斧尖轻敲琴键。

C调。

音符响的瞬间,楼下丧尸集体抬头,动作停,目光锁住202窗口。

再敲一次。

还是C调。

丧尸摆臂,但没跳。

第三次。

他换了节奏:三短,停顿,三短。

丧尸立刻跳起来,动作整齐。

他松手。

琴声停。

舞不停。

他站在钢琴前,终于确认:这栋楼,不是避难所。

是系统。

每个房间,十个节点。每个幸存者,是个实验体。而他,不是启动者,也不是终结者。

他只是另一个接收端。

转身要走,手刚碰门把,琴键自己动了。

不是进行曲。

是摇篮曲。

慢,轻,像哄睡的调子。

但他知道这不是安抚。

是校准。

整栋楼的金属开始震,频率和琴音同步。他口袋里的板子突然发烫,像芯片被远程激活。掏出来,背面的“72-3-14”开始闪红光,一跳一跳,像倒数。

他看向钢琴。

琴凳空着。

但琴键上,有只手的影子。

淡,半透明,手指长,指甲齐,正一格格按下琴键。

不是真的。

是投影。

是某个曾经弹琴的人,被系统录下的动作,现在调出来了。

指挥家。

亡灵。

林野没动。

他知道,一动就死。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两年前雨夜,他在地下停车场被三只丧尸围住,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婴儿哭。他抬头,看见通风管里爬出个女人,赤身,皮肤泛蓝,眼眶空,嘴里叼着半截脐带。她没扑,只是蹲在管口,盯着他,然后轻轻哼起童谣。

那一刻,他没逃。

因为他知道,逃不掉。

现在这手影也一样——不是幻觉,不是故障,是某种更高层级的“存在”在通过系统和他对话。

他缓缓蹲下,把斧子放脚边,双手摊开,掌心朝上。

投降。

琴声继续。

摇篮曲循环,没变。但林野听得出细微差别——每重复一次,音高降0.5赫兹,像在调频,又像在测信号质量。

三分钟后,琴声停。

手影没了。

但墙角的金属盒亮了,红灯闪,接口冒白烟。

林野起身,走过去。没用斧子试,直接打开盖子。

里面是块硬盘,老型号,军用SATA-III接口,外壳刻着“Project Lullaby - Phase 3”。他认得这项目——疫情前军方的秘密“神经同步诱导计划”,用声波操控群体行为,用于心理战或维稳。

可这项目三年前就停了。

因为所有志愿者,都在第72小时集体失忆,48小时内全死了。尸检说,他们大脑皮层全是微小穿孔,像被无数细针从内部刺穿。

现在,这块硬盘还活着。

他拿出来,比想象中轻。背面贴着标签:“记忆锚点·主控备份·仅限72-3-14访问”。

他忽然懂了。

72小时,不是倒计时。

是周期。

每72小时,系统重启一次,重新校准所有终端,包括丧尸,包括他。

而“3-14”,是钥匙。

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访问者”。

硬盘塞进背包,刚要走,身后“咔”一声。

回头。

琴键缓缓升回原位,像有人松了手。

然后,琴盖自己合上了。

“砰。”

一声闷响,像盖棺。

林野转身冲出门,一路狂奔下楼。楼梯灯全灭,只有应急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他冲进大厅,看见丧尸还保持着最后姿势,像一尊尊雕像。

他不敢停。

他知道,系统已经察觉他了。

必须在下一轮“校准”前,找到源头。

回到302,他反锁门,拉窗帘,开手电。房间和走时一样:衣柜半开,三十七件红裙挂着,每件领口缝着条形码,编号01到37。

他拿出医保卡,一张张比对。

MED-072-01 到 MED-072-37。

全对上了。

他忽然明白,这些裙子不是纪念品,不是战利品。

是制服。

这些人,曾经都是“医疗人员072”,穿红裙执行某种仪式任务。而他自己……那张“3-14”的卡,是从一具女尸身上扒下来的。她躺在产科病房,手里攥着张泛黄照片——小女孩,穿红裙,站在钢琴前。

照片背面写着:“我的女儿,第37号接收器。”

林野手抖了。

他不是捡到了这张卡。

是被选中的。

系统通过某种方式,识别了他的生理特征,把他标记为“3-14”的继承者。

他打开笔记本——老式军用机,电量剩7%。插硬盘,接口自动识别,屏幕亮,跳出登录界面:

用户名:MED-072-XX

密码:________

倒计时:71:58:23

他输入“3-14”,回车。

系统加载。

桌面是医院平面图,标着三十七个红点,分布在不同楼层。每个红点连着虚线,最终汇到五楼202——钢琴房。

点任意红点,弹出档案:

姓名:未知

性别:女

年龄:8-12岁

状态:已归位

接收频率:17.5Hz

同步率:98.7%

全是小女孩。

全是穿红裙的。

全是“接收器”。

林野翻到最后一个文件夹,标题:“主控日志 - 最终协议”。

打开,是段视频。

画面里,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钢琴前,身后三十七个孩子,整齐站好,全穿红裙,眼睛睁着,无神。

他说:“第72小时协议启动。声控系统已激活。所有接收器进入归位程序。若主控终端失效,备用信道将由编号3-14继承。她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稳定的。”

镜头转,对准一个小女孩,约十岁,坐琴凳上,手指放琴键。

男人轻声说:“开始吧。”

女孩弹起进行曲。

画面断了。

林野盯着屏幕,冷汗顺着背往下流。

他知道“她”是谁了。

照片里的女孩,早死了。可系统还在跑。

因为它不需要真人。

只需要一个“身份”。

而他,就是那个身份的载体。

夜深了。

楼外风声呼啸,像无数人在低语。

林野坐在床边,手里握着电路板。它不烫了,但“72-3-14”的刻痕在黑暗中微微反光,像一道旧伤。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是钢琴?

为什么是音乐?

他打开系统日志,翻技术文档。

一段文字跳出来:

“人类大脑对特定频率声波有天然共振倾向。17.5Hz为儿童α波峰值,可诱导深度催眠。通过节奏编码(三短-停顿-三短),可模拟心跳节律,激活潜意识服从机制。音乐,是最温柔的控制。”

他懂了。

这不是杀人机器。

是驯化装置。

它不制造恐惧,而是制造“归属感”。让丧尸以为自己在跳舞,让接收者以为自己在指挥。实际上,所有人都在执行同一段代码。

他站起来,走向衣柜。

伸手,取下编号“37”的红裙。

布料冰凉,带着防腐剂味。他披在肩上,照镜子。

镜子里的他,像个仪式的主持者。

他拿起消防斧,斧柄上的电路板还连着。深吸一口气,往五楼走。

这次,他推开门,直奔钢琴。

坐上琴凳,手放琴键。

闭眼。

按下第一个音。

C调。

整栋楼震了。

楼下,丧尸抬头。

他继续弹。

三短,停顿,三短。

丧尸开始跳舞。

但他没停。

换节奏,慢,沉,像哀乐。

丧尸乱了。

前排左脚抬到一半,僵住;后排还在点地,节奏错。他们头开始晃,像信号干扰。

林野笑了。

他找到漏洞了。

系统靠固定频率。

而他,能改节奏。

他猛地砸下和弦,钢琴发出刺耳轰鸣。

“咔!”

墙角金属盒爆出火花。

警报响了。

“检测到未授权操作,启动清除程序。”

林野跳下琴凳,抄起斧子就跑。

身后,钢琴自动弹起摇篮曲,音调越来越高,快刺穿耳膜。

他知道,系统要“校准”他了。

他在楼梯间狂奔,心脏狂跳。背包里的硬盘发烫,像在预警。

突然,整栋楼的灯全亮了。

白光刺眼。

他抬头,看见通风口缓缓伸出机械臂,末端是针管,滴着暗红液体。

不止一个。

四面八方,所有通风口都在深处。

“清除程序”不是杀他。

是“重置”他。

让他变成下一个接收器。

他冲进404,反锁门,用桌椅顶住。屋里有台老收音机,还在响:

“……第72小时协议即将完成……所有终端准备归位……”

他砸开收音机,取出芯片,和电路板拼一起。

两块芯片一碰,爆出火花。

画面闪现:

密室,墙上挂满监控屏,显示这栋楼每个角落。中央坐着女人,穿红裙,头发花白,手指在键盘上敲。

她是“3-14”。

活下来的那个。

她没死。

她成了系统的看守者。

林野明白了。

72小时不是终点。

是轮回。

每一轮,都会选新的“3-14”,旧的被系统吞掉,变成后台程序。

他不能成为她。

他必须打破循环。

凌晨三点。

他潜入地下室。

曾是医院供电中心,现在堆满电缆和废设备。中央有台主控机,屏幕滚代码:

“声控协议运行中……同步率99.8%……剩余接收器:1……”

他拔出斧子,砸向主机。

斧刃砍进金属,火花四溅。

系统警报狂响。

“你逃不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女声,平静,熟。

是“3-14”。

“你已经是系统的一部分。你血里有蓝纹,你脑波和17.5Hz共振。你呼吸的空气,都经过过滤和编码。你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都是我们让你看到的。”

林野冷笑,再挥斧。

“那又怎样?”

“我可以毁掉它。”

“你可以毁这一轮。”她说,“但下一轮,还会有新的3-14,新的钢琴,新的舞步。循环不会停。”

“那就让我成为最后一个。”

他举起斧子,对准主机核心。

“我不是接收器。”

“我是病毒。”

斧落下。

轰——

整栋楼断电。

黑暗降临。

钢琴声没了。

丧尸停在原地,像被抽走魂。

林野瘫坐地上,喘着。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72小时后,系统会重启。

但这一次,没有“3-14”了。

因为他毁了身份链。

他站起来,往出口走。

天边泛白。

他回头看了眼大楼。

五楼202的窗,好像有个人影站着,望着他。

他没再回头。

风很大,吹起他肩上的红裙一角。

像一面褪色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