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华一梦
又是一年春分,苏州府的微雨停了,院里的西府海棠洗去尘埃,开了满树秾艳。粉白相间的花瓣沾着水珠,颤巍巍地,落了我一身。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一片,指尖的凉意沁入心脾。我想起沈昭。
他说,京城的倒春寒最是磨人,风沙一起,能吹得人睁不开眼,那样粗粝的风,不适合养这样娇嫩的花,也不适合养我。
他说,等他打完这最后一仗,就解甲归田,带我去江南。我们会在苏州择一处有小桥流水的宅院,院里一定要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他看书,我煮茶,他作画,我研墨,再不问金戈铁马,再不理朝堂风云。
那一年,我十六岁,是尚书府里最不受重视的三小姐,名叫苏晚萤。因是庶出,又自幼体弱,常年与汤药为伴,性子便也如一缕游丝,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府里的姐妹们都说,我这样的人,就像一盏灯,风一吹就灭了。
我与沈昭的相遇,便是在那个人声鼎沸、灯火如海的上元灯节。
那是我难得的一次出门。大姐得了父亲的允许,带我同去观灯。可秦淮河畔的人潮实在汹涌,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我便与姐姐和侍女走散了。手中提着的兔子灯被挤掉,滚落在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得稀烂,那点微弱的烛火,像我一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嚣,是流光溢彩的灯火,头顶是璀璨夺目的烟花。可我被裹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踉跄着,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与孤寂。京城的繁华,在那一刻于我而言,是一头巨大而无情的野兽。
就在我几乎要被挤倒在地时,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我的手臂,将我从失控的人潮中带了出来,护在了一处桥栏边。
“姑娘,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抬头望去。一个清越温润的声音,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淌过我混乱的心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昭。他站在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下,灯影流转,光线明明灭灭,映得他那张脸俊朗无俦。他没有穿铠甲,只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是书卷气的儒雅,丝毫不见武将的杀伐之气。可他周身那份沉稳与安定,却比任何坚硬的铠甲都更让人安心。
我窘迫地红了脸,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公子。”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与不安,温和地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茶楼说:“看姑娘的样子,是与家人走散了?不若先去那里歇歇脚,等你家人寻来。”
他将我送到茶楼,安顿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又要了一壶热茶和几碟茶点,然后便彬彬有礼地告辞,只说他还有公务在身。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窗外依旧喧闹的人潮,方才那阵灭顶般的恐惧,竟被他几句温和的话语和一杯热茶轻易抚平了。我怔怔地望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陌生的、悸动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名满京华的少年将军,沈昭。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曾是帝师,父亲也是翰林学士。他本该和他的父兄一样,走科举之路,入朝为文臣。只是边关告急,蛮族来犯,先帝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当时只是兵部一个小小主事的他。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着惊人的军事天赋,不过三年,便收复失地,将战线推回了燕云关外,一战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