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应天府的六月,黏腻得像块刚从糖罐里捞出来的麦芽糖,连风刮过都带着股汗味儿——混着城西张记酱肉的油香,那是苏辞早上吃三酱面时,溅在衣襟上的。

她蹲在江浦县衙门后堂的验尸板前,指尖刚碰到李崇颈间的勒痕,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得过分的脚步声——轻到像是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更怕蹭脏了自己那身月白长衫。

“谢通判要是怕味儿,就去外间等,别在这儿杵着,挡光。”苏辞没回头,只从腰后摸出块粗布帕子擦了擦手,帕子角还挂着半粒酱肉渣,是今早啃包子时没蹭干净的。

谢临果然停在了三步开外,手里那柄象牙骨扇子扇得飞快,扇面儿上题的“清风徐来”都快被他扇成“狂风大作”。他捏着鼻子,声音里还透着点刻意维持的斯文:“苏捕头此言差矣,本官是奉旨督查此案,需亲见验尸过程,怎可避嫌?”

苏辞终于回头,瞅见这位新科探花郎头发用玉冠束得整整齐齐,连鬓角的碎发都没敢乱翘,活像刚从画儿里走出来的——就是脸色白了点,大概是被验尸房里那股“腐味儿混着酱肉香”的奇怪气息呛的。

“行,那你看好了。”苏辞转回去,一把拎起李崇的手腕,指腹蹭过死者指甲缝里的青绿色粉末,“勒痕两道,一道偏左,浅,像是自己勒的;一道正中间,深,能看见骨印,是别人动手的。还有这个,螺青,画舫街的画匠才用得起,李崇一个知县,写绝笔信犯得着蘸这玩意儿?难不成是想死前画幅‘自缢图’留名?”

谢临的扇子顿了顿,终于往前挪了半步,视线落在李崇摊开的手背上。他没碰尸体,只从袖袋里摸出个紫檀木小盒,打开,里面是支狼毫笔、张裁好的宣纸,还有块莹白的小砚台——看那样子,竟像是要当场记笔记。

谁知他刚蘸了点墨,手腕一抖,墨汁“啪嗒”滴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谢临脸一红,赶紧用指尖去擦,结果越擦越脏,活像在纸上画了只小黑猫。

“谢大人这是想给死者画肖像?”苏辞看得直乐,顺手把李崇的手放回原位,拍了拍手,“别擦了,再擦纸都要破了。”

谢临咳了两声,把脏纸揉成一团塞进袖袋,又摸出张新的,这回不敢蘸太多墨了:“苏捕头观察入微,不过还有一处疑点。李崇平日公文我看过,他写‘民’字总爱多写一撇,像个‘氏’,但这信上的‘民’字,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倒像是……”

“像是别人模仿的。”苏辞接话接得快,余光瞥见谢临新纸上又滴了滴墨,赶紧提醒,“哎哎,墨又要洒了!你这记笔记的本事,还不如赵二画的王八清楚。”

谢临手忙脚乱地稳住笔,耳根都红了:“本官只是……一时失手。”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王知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进来,脸上堆着笑,手里还端着个茶盘,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谢通判,苏捕头,查得怎么样了?李知县这事儿,唉,真是可惜了,清廉一辈子,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苏辞没接茶——她刚摸过尸体,手上还沾着螺青粉,怕蹭脏了知府的杯子。谢临倒是接了,指尖碰到茶杯时还缩了一下,不是嫌烫,是怕杯沿的茶渍沾到他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