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53年的夏夜,江南水乡陈家宅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却掩不住战争带来的紧张气氛。二十岁的陈大山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大山明日即将北上。”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大哥为国捐躯,二哥伤残归来,如今轮到我了。”

月光透过雕花木窗,照亮牌位上“陈卫国”、“陈保国”的名字——他那牺牲在长津湖的大哥和伤残归来的二哥。父亲陈老栓突然出现在门口,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给我起来!”老栓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陈家已经付出够多了!”

大山倔强地跪着不动:“爹,通知已经下来了,我是最后一批预备兵...”

“最后一批?”老栓剧烈咳嗽起来,“最后一批就不是兵了?枪子儿还挑第几批?”

这场争吵持续到深夜。最后是二哥建国摇着轮椅进来解围:“爹,让大山去吧。他在家也不安心。”

黎明前的黑暗里,陈大山穿着不合身的军装,对着祠堂磕了三个头。他听见父亲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背上。

“到了前线,记得捎信回来!”母亲攥着他的袖口,手指粗糙如老树根。陈大山重重点头,胸口滚烫得像揣着块炭。他想象自己握着钢枪跨过鸭绿江的模样,想象胜利后戴着大红花回家的场景——少年人的热血和恐惧交织成汗,濡湿了他的粗布衫。

北上的火车喷着黑烟,载着满腔热血的青年驶向未知。大山紧紧抱着秀兰缝的棉背心,上面还留着栀子花的淡淡香气。

集训营设在河北一个偏僻山村。教官赵铁柱是个独眼老兵,左耳缺了半块,说话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是预备兵,要是谈判破裂,你们就是填进火口的最后一批柴!”

训练极其艰苦。拼刺刀练到虎口裂血,夜里还要就着月光练捆炸药包。大山总是最刻苦的那个,他害怕辜负了家族的荣耀。

每周最开心的是收到家书。秀兰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大嫂给纳了鞋底”“二嫂教腌了酸菜”“爹娘身体安康”。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秀兰正咳血在柴房里给妯娌们缝补衣裳。

七月的一个下午,紧急集合的哨声突然响起。赵教官站在台上,嘴唇颤抖:“停战协定...签了!”

整个营地瞬间沸腾,只有大山愣在原地。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入伍通知书,墨迹还没干透。赵教官走过来坐下,递给他一支烟:“难受?”

“像磨快了刀却没让出鞘。”

老兵笑了:“我羡慕你。我这只眼睛换来了和平,你完好无损地迎来了和平——这才是最大的胜利。”

退伍那天,赵教官塞给他一个布包:“回去好好过日子。这把没开刃的刀,比所有染血的刀更珍贵。”

回到家乡时,老栓正在院门口劈柴。斧头停顿片刻,又继续落下:“回来了?”

“嗯。”

“吃饭。”

饭桌上摆着四副碗筷。老栓给每个碗斟酒,包括那个永远空着的大哥的位置。三人默默举杯,所有话语都溶在酒里。

陈大山的前妻秀兰,是1951年春天经二哥介绍认识的。那时他刚通过预备兵审核,介绍人说:“秀兰爹是教书先生,姑娘知书达理,就是打小身子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