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不透青石巷的腌臜。
当更夫梆子敲过三更,城南冯府朱门紧闭,那位捐了三品顶戴的冯三爷便褪下宁绸马褂,将脸埋进泔水桶贪婪吞咽。
三十年来,他啃噬过贫瘠的黄土炕、南洋情妇的命、三任妻子的魂,直到紫檀木盒里那颗三岁孩童的头骨滚落公堂——
油灯下母亲遗像的双眼,终于照见了光绪三年雪夜里,那锅翻涌的肉汤。
1
冯川,冯三爷每日戌时末,必要踱过城南那条积水的长巷。
青石板缝里汪着前几日的雨水,踩上去“啪嗒”作响,溅湿了他千层底官靴的帮子。
巷子深且暗,尽头仿佛隐在墨里,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孤零零悬在朽木杆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丈许之地,像衙门里值夜更夫疲惫的眼,冷冷睨着这深宵独行的身影。
这习惯,自打他娘去世后便养成了。
打那以后,除非官场应酬,白日里他几乎粒米不进。
外头的饭食,油重盐多,他不喜;外人用饭,杯盘狼藉,糟蹋东西,他更是厌恶。
他只念着娘亲在世时的模样:精打细算,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在米粮上。
饭食做得紧巴,每顿只教人吃个半饱。
冯三爷觉得,这般才好!吃饭,就该是件叫人盼着、念着、肚子里咕咕叫时才更显滋味的事儿。
那般随意吃喝,又随意泼洒,真是亵渎了五谷!
腹中辘辘,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这段青石巷,是他一日里最松快的辰光。
此地无人评头论足,无市井喧嚣,无官场倾轧,无妻妾缠磨,甚或,连个同路的活物也无。
他走到巷子拐角,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
那里戳着个半人高的泔水桶,每日都有各色被弃的残羹冷炙汇聚于此。
心头那点焦躁,仿佛被这馊腐气一冲,竟奇异地熨帖了。
仿佛白日里周旋应付、殚精竭虑,就为了夜里能踱到这老槐树下,在这泔水桶旁,狠狠地、饱足地,咽下这份“富足”。
拐角无灯,月色惨白,泼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这一带原是杂院,近年迁入的富户渐多,扔出的荤腥油水,自然也丰盛起来。
冯三爷极满意这些新邻。
这些老爷太太们懂得“惜福”,自家不吃的,总归用油纸或破碗装了,规规矩矩扔出来,不算腌臜。哪似当年,家家户户把吃食看得比命重,便是半片烂菜叶,也休想落到饿殍手里。
冯三爷尝够了饿的滋味。
那种肚皮贴着脊梁骨,眼前金星乱冒,喉头直泛酸水,在阎王殿门槛上打转的滋味,他永生难忘。
唯有这深宵的泔水桶畔,这五花八门的“天赐残羹”,能让他咂摸出活气儿,咂摸出这烟火人间的“丰盛”。
冯三爷麻利地脱下外罩的宁绸马褂,在墙角湿冷处铺开一张旧《京报》,一屁股坐下,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墙,深深吸了口气。
那气息钻入肺腑——馊腐气里裹着隔夜肉汤的荤腥气,直冲脑门。
每一包油纸,每一只破碗,都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香臭。手指翻拣,如同掘宝。
寻得一包沾满肉末的鸡骨,半碗凝着油花的鱼汤,几块浸透卤汁的肥肉皮……他眼中迸出光,喉结剧烈滚动,不顾那粘腻污秽,一把抓起便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