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断锤

最后一声锤响,沉闷地砸在心头,也砸碎了机械厂最后一丝生机。

公告栏前,黑压压的人群死寂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混合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凝固在北方初冬冰冷的空气里。红色的印章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盖在了“红星第二机械厂破产清算通知”那几个刺眼的大字上。

林秀站在人群外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此刻重得像铁。她看着前面老师傅佝偻的背影,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掉了。

十五年。她把人生最好的十五年,都献给了这个轰鸣的车间,这些冰冷的机床。她的手,能比任何精密仪器更准确地感知零件的误差;她的耳朵,能从无数台机器同时运转的轰鸣中,听出最细微的不和谐音。她是厂里连续十年的技术标兵,是师傅们口中“最有灵性”的钳工。

可这一切,在“破产”两个字面前,轻得像一声叹息。

“秀儿……”旁边同样脸色惨白的姐妹王娟,死死攥着她的胳膊,指甲掐得她生疼,“往后…可咋办啊?”

咋办?林秀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满了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丈夫三年前工伤去世,抚恤金早就填了婆婆看病的无底洞。儿子小航刚上初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她原本指望这份虽然辛苦却稳定的工资,能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现在,天塌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不到四十平米的筒子楼家,婆婆正坐在窗边摸索着糊火柴盒——那是街道照顾盲人分的零活,一个盒子几分钱。听到开门声,老人侧过耳朵,小心翼翼地问:“秀儿,厂里……没事吧?”

林秀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强行忍住,挤出一点轻松的声音:“没事,妈。就是……就是以后可能不去厂里了,休息一段时间。”

婆婆沉默了一下,枯瘦的手加快了糊盒子的速度,低声道:“歇歇也好,歇歇也好,你太累了。”

儿子小航放学回来,看到母亲在家,先是惊喜,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他看到了母亲红肿的眼圈,看到了她下意识藏起来的、那双因长期接触冷却液和金属屑而粗糙开裂、布满冻疮的手。

饭桌上,罕见的沉默。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和婆婆轻微的咀嚼声。

夜里,林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下岗买断工龄的那点钱,像指缝里的沙,根本不经算。房租、水电、儿子的学费、婆婆的药费……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脏。

她甚至想到了死。也许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隔壁传来婆婆轻微的咳嗽声,还有儿子房间里,隐约的翻书声。那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她求死的泡沫。

死了,婆婆怎么办?小航怎么办?丈夫临终前,她答应过他,再难也要把儿子培养成人,给婆婆养老送终。

不能死。

得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三十五岁的下岗女工,除了开机床,还会什么?去扫大街?当保姆?那点收入,够干什么?

她在黑暗中,摸到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这双手,曾经是她的骄傲,能扯出最精密的零件,能让冰冷的钢铁焕发生机。如今,它们似乎只剩下粗糙和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