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坟前血
残阳如血,泼洒在孤寂的陵园。
寒风卷起地面积雪,如同扬撒的纸钱,呜咽着掠过枯枝与新碑。
一座孤坟,比周遭的更显新些,白石尚未被岁月过多侵蚀,碑上朱漆刻字却刺目惊心:爱妻冷氏栖迟之墓。
江衡一身玄色蟒袍,立于坟前。
那身亲王服制华贵无匹,绣纹在夕照下泛着幽冷的光,却衬得他面容枯槁,了无生气。
他指尖缓缓划过那冰冷的刻痕,每一个字都像刀,重新剐开早已麻木的心腑。
十年了。
离乡征战,功成名就,复仇喋血,黄袍加身……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最终都凝固成眼前这一抔黄土。
“栖迟……”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碎砾摩擦,“我来了。”
无人应答。
唯有风过松林的悲鸣。
他恍惚看见那年春深,也是这般寂静的夜,红烛高烧,喜字刺眼。
他被家丁半劝半押着送入洞房,心中满是抗拒与讥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便是他们强塞给他的妻。
一个束缚他志向、阻断他前程的陌生女子。
他甚至未用喜秤,径直伸手掀开了那方大红盖头。
盖头下的女子闻声微微抬首,露出一张清丽却过分苍白的脸。
妆容精致,珠翠环绕,却掩不住那份骤然受惊的惶然。
她眼睫低垂,不敢直视他,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节攥得发白,透露出与她沉静外表不符的紧张。
这便是冷栖迟。
江衡心中冷哼一声,果然如他所料,一个循规蹈矩、刻板无趣的深闺女子。
与他想象中的沙场秋点兵、金戈铁马,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桩婚姻,从头到尾都令他窒息。
“我知你不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像玉珠轻落在冰面上,“此非你愿,亦非我愿。”
江衡一怔,没料到她会先开口,更没料到是这般言语。
他准备好的所有冷言冷语,忽然就堵在了喉间。
他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冷峻,硬邦邦地道:“既已知晓,日后便各自相安无事。”
说罢,他转身便欲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婚房。
“夫君。”她又唤了一声,这次带了一丝极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音,“夜寒露重,外间……外间已备好了醒酒汤。”
江衡脚步未停,心底那点因她先前话语而泛起的细微涟漪瞬间平复。
看,终究还是这般。顺从,体贴,恪守妇道,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式的精致木偶,无趣至极。
他追寻的是纵马山河的豪情,是青史留名的功业,绝非困于这方寸庭院,与一个父母选择的女子演一出举案齐眉的戏码。
他摔门而出,将她独自留在那片灼目的红色里。
后来他才知,那碗她口中的“醒酒汤”,一直在院外的小炉上温到天明。
记忆中的冰冷与眼前坟茔的孤寂重叠,江衡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缓缓屈膝,跪倒在坟前积雪之中,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衣袍,他却毫无所觉。
那时他怎会知道,那夜他弃如敝履的,是他日后穷尽一生、颠覆江山也无法换回的温暖。
“我不愿……”他对着墓碑喃喃,像是解释,又像是忏悔,“那时……我竟对你说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