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七个月,身体像一只过分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往下坠。孩子在肚子里练拳脚,每一次伸展都带来一阵轻微的、奇异的悸动,提醒着我里面住着一个正在疯狂生长的小生命。夜晚变得难熬,腰背酸胀,呼吸也时常接不上气,翻个身都像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所以当那些细微的响动在深夜里一次次将我从浅眠中拽出时,我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隔壁邻居晚归?还是楼下野猫闹春?

直到那晚,我被小腿一阵抽筋疼得彻底清醒,额角沁出细汗,咬着唇去揉捏紧绷的肌肉。黑暗里,隔壁房间传来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是幻觉。然后是门轴转动,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沿着客厅走向玄关,大门开启又合拢,锁舌扣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得如同叹息。

是妈妈。

这已经是这个星期以来,第三次了。

她总是这样,在我睡下后,悄悄出去。天亮前,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仿佛从未离开过那张属于她的小床。

心口莫名有些发慌。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这么晚能去哪里?怕给我增加经济负担,偷偷去找零工做了?她腰不好,年轻时熬坏了,怎么还能去干活?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愧疚的情绪堵在胸口,比孕肚顶着还要闷。不行,得弄清楚。我不能让她为了我这么辛苦。

第二天,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第三天也是。第四天深夜,当那熟悉的细微脚步声再次响起时,我咬着牙,从床上慢慢坐起。巨大的孕肚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迟缓而笨拙。我摸过床头的宽大羽绒服裹上,换上一双软底的平跟鞋,拿上手机和钥匙,像一头臃肿的熊,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正在下行。我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小区外夜风凛冽,吹得光秃秃的树枝乱晃。我紧贴着楼角的阴影,看到妈妈熟悉的身影在百米外的路口一闪,上了一辆恰好停在那里的出租车。

幸好这个点车流稀少。我慌忙拦下后面一辆空车,拉开车门笨拙地坐进去,指着前方那辆快要融入夜色的车尾灯,气息不稳地对司机说:“师傅,麻烦跟上前面那辆车,不要太近。”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这孕晚期半夜追车的模样太过诡异。但他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车子在寂静的都市街道上穿行,霓虹光晕被车窗切割成流动的色块,模糊地映在我脸上。手心有些汗湿,我紧紧抓着衣角,脑子里胡乱想着各种可能。去清洁公司?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甚至想了更坏的,是不是她身体不舒服,怕我担心偷偷去医院?

出租车最终在一家灯火辉煌的星级酒店门前停下。我看着妈妈下车,快步走上台阶,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后。

酒店?她来酒店做什么?做临时工?哪种临时工会需要在这个时间点来这种地方?

付钱下车,冷风灌进脖子,我打了个寒颤。巨大的玻璃门映出我此刻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苍白,臃肿的身体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像一个移动的、不知所措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