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水总是浑浊的,混着泥沙、垃圾,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秽,日复一日地向东流去。江面上船只往来,汽笛声声,外国轮船高大威猛,中国木船低矮破旧,彼此泾渭分明又不得不共享同一条水道。
赵阿四弓着背,将最后一袋米扛到岸上。麻袋粗糙,隔着薄薄的褂子,在他肩上磨出一道红痕。他直起腰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已是深秋,风吹过江面带着寒意,可他浑身冒着热气,像刚出笼的馒头。
“快点!磨蹭什么?”工头站在不远处喊道,手里的鞭子虚抽一记,发出破空之声。
赵阿四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走向堆场。这活计是从一艘浙江来的米船上卸货,要运到洋行仓库去。他已经连续扛了两个时辰,腿肚子打着颤,却还得强撑着。今天若是表现不好,明天工头便不会再叫他。
上海滩就是这样,有力气的人多的是,工作却少得可怜。
卸完货,工头慢悠悠地点数,然后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挨个发放。轮到赵阿四时,工头却皱起眉头。
“阿四,你刚才摔了一跤,撒了些米粒,扣你两个铜子。”
赵阿四一愣,“王工头,我何时摔了?那米袋本来就有个小口子,不是我弄的。”
“我说是你就是你!”工头眼睛一瞪,“要不要随你,不要拉倒!”
赵阿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他盯着工头手里那少得可怜的工钱,最终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他知道争辩没有用,这码头是青帮的地盘,工头是青帮小头目的远亲,惹恼了他,以后就别想在这里找活干了。
数了数手中的铜板,比说好的少了三成。赵阿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转身,朝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从外滩往西走,高楼广厦渐渐被低矮破旧的房屋取代。洋人的汽车喇叭声变成了人力车的铃铛声,再往后连铃铛声也稀少了,只剩下小贩的叫卖和孩童的哭闹。这里是上海的另一个面貌,与十里洋场一街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
赵阿四住在一条窄巷里,巷子窄得两人并肩走都得侧身。地上的石板早已碎裂,雨天一洼洼积水,晴天尘土飞扬。他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一个小院,院里挤着七八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一个茅厕。
他的房间在院子最深处,不到六尺见方,仅容一床一桌。墙上糊着旧报纸,已经发黄卷边,潮湿的地方长着霉斑。一张木板床上铺着草席,席子边缘已经破损,露出枯黄的草秆。
赵阿四从床底拖出一个小坛子,打开封口,伸手去摸咸菜疙瘩。手指触到的地方软乎乎的,拿起一看,咸菜上长了一层灰白的毛。他叹了口气,用刀削去长毛的部分,剩下的切成小块,放进碗里。
然后他从墙角摸出一个小酒瓶,晃了晃,听见所剩无几的液体发出的声响。这是他攒钱买的烧酒,最便宜的那种,辣嗓子,但能解乏。通常他舍不得喝,只有特别累或者特别冷的时候才会抿一口。
就着咸菜疙瘩喝酒时,赵阿四听见窗外邻居的争吵。是张寡妇和她那病弱的儿子,为了一点药钱发愁。赵阿四摇摇头,从兜里数出几个铜板,用纸包了,从窗户缝隙塞出去,然后吹灭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