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十六铺码头。

码头上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工头挥舞着鞭子,呵斥着工人,仿佛那一个月的战事从未发生。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许多不同:停靠的外国轮船更多了,尤其是飘着太阳旗的日本货船,趾高气扬。中国船只则显得小心翼翼。工头们对日本监工点头哈腰,转过身对中国工人却更加凶狠。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四!这边!”老陈在不远处招手,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

“陈伯,你回来了?家里怎么样?”赵阿四走过去。

老陈摇摇头,声音沙哑:“老婆子没挺过去……走了。就在停战前几天。”他眼里没有泪,只有深深的疲惫和麻木。“药断了,也没吃的……没办法。”

赵阿四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世道,死个人,跟死只蚂蚁一样平常。

“能活下来,就不易了。”老陈喃喃道,像是说给赵阿四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活下来,确实不易。工钱比以前更低了,而活计却更加难找。因为战事,很多商铺倒闭,货运量锐减。米价、油价却一天一个样地往上窜。赵阿四那点酬劳很快就像水一样漏光了。

他又回到了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当铺的门槛又快被他踏平了,这次没什么值钱东西可当,只有那身刚置办没多久的旧衣裳,当了几个铜子,换回两斤掺了沙子的糙米。

那坛长满毛的咸菜疙瘩,又成了他下饭的主力。天气越来越潮湿暖和,霉菌长得越发欢实,今天刮干净,明天又冒出密密一层。他有时也懒得刮了,就那么混着毛咬一口,咸涩中带着一股诡异的霉味,就着凉水硬咽下去。

一天傍晚,他空着手从码头回来——又是一天没等到活计。巷口几个小孩在玩闹,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歌谣:“一二八,日本兵,真凶横……十九路,广东兵,真英勇……”

赵阿四停下脚步,听着。孩子们唱得颠三倒四,但那股稚嫩的勇气却莫名地戳了他一下。英勇的广东兵现在怎么样了?他模糊听说战后国民政府把他们调走了,换上了“自己人”。上海,还是那个上海,甚至……可能更糟了。日本人的气焰更加嚣张,在虹口设立了什么“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街上的日本浪人也越发横行无忌。

他叹了口气,准备回窝棚继续对着那坛发霉的咸菜发呆。

“阿四哥!”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叫住他。

是张寡妇的儿子,小名叫豆子,十四五岁的年纪,却瘦小得像十来岁,脸色蜡黄,不住地轻声咳嗽。他手里捧着两个还有点烫手的菜窝窝。

“阿四哥,我娘说……谢谢你上次……”豆子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刚蒸的窝窝头,你尝尝。”

赵阿四愣了一下,才想起战前塞过去的那包猪头肉和后来偶尔塞过去的几个铜子。他看着豆子手里那两个粗糙的窝窝头,显然是掺了大量野菜和麸皮,黑乎乎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这……你们留着吃……”赵阿四推辞。

“娘说一定要给你。”豆子固执地举着,“娘说,这巷子里,就阿四哥你……心善。”

心善?赵阿四心里苦笑。他只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更苦罢了,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些事后,他总觉得该做点什么,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