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站在岸上,望着对岸的火光,赵阿四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摸了摸口袋,想找点什么吃的,却只摸到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咸菜疙瘩——那是老陈塞给他的。

咸菜已经又干又硬,但没有长毛。赵阿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咸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混合着硝烟的味道。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为了一天三餐奔波劳碌的脚夫,也不再是那个住在破屋里就着发霉咸菜喝酒的穷苦人。他是赵阿四,一个在民族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中国人。

远处,曙光初现,天快亮了。枪炮声仍在继续,但赵阿四相信,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将到来。他吐掉口中的咸菜渣,挺直了腰板,向着新的任务走去。

黄浦江的水依旧浑浊,但在这浑浊的水中,千百个像赵阿四这样的普通人,正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这个城市的另一面历史。

闸北的枪炮声断断续续响了一个多月。 赵阿四在那对老夫妇的地下室里躲了十几天,后来战事稍缓,七爷的人便安排他们这些工人陆续返回原处。回去的路绕了好大一圈,租界边上架起了铁丝网,巡捕和万国商团的洋兵端着枪,紧张地审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中国人。赵阿四靠着青帮给的通行条子,才得以回到他那位于华界与租界边缘的窝棚巷子。

巷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污水横流,依旧是吵吵嚷嚷。只是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硝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提醒着人们不远处的战事。邻居张寡妇家的窗户破了,用木板胡乱钉着,她儿子的咳嗽声似乎更重了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潮气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小窝棚一切如旧,甚至比他离开时更糟——屋顶漏雨了,墙角湿了一大片,那糊墙的旧报纸上的霉斑扩大连成了片,绿茸茸的,看着让人心里发腻。

那坛咸菜疙瘩还放在床脚,他打开看了一眼,一层厚厚的白毛覆盖其上,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他默默地盖上,懒得再去处理。

一切都好像一场梦。河面上的子弹呼啸,士兵们匆忙搬运药品时紧张的脸,那个军官拍着他肩膀说“好样的”……这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清晰却又遥远得不真实。而胳膊上那道被子弹擦伤后草草包扎、已然结痂的伤口,是那场“梦”留下的唯一确凿证据。

英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哪有什么英雄。只有饿肚子的赵阿四,付不起房租的赵阿四,需要为明天嚼什么下饭而发愁的赵阿四。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七爷的人最后给的一点钱,说是酬劳,也是补偿。数目不算少,但在这米价一天三涨的年头,也支撑不了几天。他去米店买了最次的糙米,又割了一小条肥多瘦少的咸肉,还破天荒地打了一两真正的烧酒,不是那种兑水的辣嗓子货色。

晚饭时,他就着蒸咸肉和终于舍得削掉全部霉斑、只剩下一小块芯子的咸菜,慢慢地呷着那点烧酒。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窗外,远处租界方向霓虹灯依旧闪烁,红绿绿的光怪陆离地映在他糊窗的破油纸上,变幻着形状。那些光,属于另一个世界。

他喝得有点慢,想让这点奢侈的感觉停留得久一些。但酒终究会喝完,肉也终究会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