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意识最后定格在轮胎剧烈摩擦沥青的尖啸,金属扭曲的轰响,还有自己骨头碎裂的触感,沉闷而骇人。黑暗裹挟着彻骨的痛楚,吞噬一切。

林禧悦猛地吸进一口气,肺叶火辣辣地疼,像是那场车祸的剧痛尾随而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昏花的白光渐渐聚焦。

没有冰冷的手术灯,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更没有监狱里十年如一日的潮湿霉味。头顶是老式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扇叶搅动着午後慵懒沉闷的空气,带着窗外蝉鸣的喧嚣,一股脑地灌进耳朵。

他站在一间陈旧的办公室里,油漆斑驳的绿色文件柜,磨得发亮的深红色人造革沙发,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後,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翻着一份档案。

“林禧悦同志,部队表现很不错嘛,立过功,技术学得也扎实。”男人抬起头,笑容和煦,带着体制内特有的那种审慎的亲切,“我们市政府办公室呢,正好缺个司机,主要是给几位领导开车,怎么样?愿不愿意来?”

空气瞬间凝滞。

林禧悦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鼓,撞得胸腔生疼。

这场景…这话语…

1998年!他转业安置,来市政府报到的那一天!

人事科长老陈!这张脸,他死了都不会忘!就是这个人,笑眯眯地,用一句“给领导开车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把他按在了那个看似风光、实则毫无前途的司机岗位上,就此定下了他前世那憋屈命运的基调!

前世…那不堪回首的前世!十二年在部队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本事,最终却只是个方向盘后的影子!跟着那个赏识他却最终被害死的领导,见识了繁华却也看透了虚伪!2018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构陷,领导含冤自杀,他则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十年!整整十年!最好的年华在冰冷的铁窗下耗尽,靠着自学法律撑着一口不甘的气,总想着翻案,却始终撼不动对方那座大山!好不容易熬到出狱,却就在迈出监狱大门不到半天,就被一辆疯狂冲来的泥头车撞得支离破碎…

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悔,在这一刻轰然引爆,几乎要将他这具突然年轻了的身体炸开。

老陈被他眼中瞬间迸射出的骇人光芒吓了一跳,那根本不像一个刚退伍、对未来带着点茫然和期待的年轻人的眼神,那里面是淬了血的冰冷,是历经沧桑洞穿一切的锐利,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狂喜?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察觉不对,投来诧异的目光。

老陈扶了扶眼镜,勉强维持着笑容:“小林?怎么了?是不是太高兴了?给领导开车,这可是……”

“不。”

一个字,斩钉截铁,砸碎了老陈后面所有劝说的话。

林禧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意压下去,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显得有些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科长,谢谢组织安排。但开车的工作,我不愿意。”

“什么?”老陈彻底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剧本。哪个转业兵不是老老实实听从分配?更何况是给市领导开车这种肥差?

林禧悦脊梁挺得笔直,如同当年在军中一样,目光锐利地看向老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想报考纪委的岗位。我听说,最近纪委监察局也在招人。”

办公室里瞬间落针可闻。只有那老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吱呀转动。

所有人都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林禧悦。放弃唾手可得的领导司机职位,要去考那个又得罪人又辛苦的纪委?这人当兵当傻了?

老陈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想劝,但对上林禧悦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干巴巴地说:“纪委…是有招考计划,不过要求不低,而且……”

“我知道规矩,我会参加考试。”林禧悦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反驳的决绝,“请给我报名表。”

他拿起桌上那份属于自己的档案袋,指尖触碰到粗糙牛皮纸的瞬间,微微颤抖。这里面,装着他清白的过去。

没有再理会一屋子惊愕的目光,他转身就走。步伐沉稳,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前世屈辱的尸骸上,坚定地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市政府大院外阳光刺眼,车水马龙,98年的小城景象带着一种陈旧的鲜活。

林禧悦站在路边,眯起眼看了看太阳,深深吸了一口没有监狱铁锈和血腥味的空气。

第一件事,他直奔新华书店。法律书籍,不仅仅是报考纪委的需要,更是他复仇的刀。前世在狱中啃下的那些条文案例,必须更快、更系统地掌握。

接着,他凭借模糊的记忆,开始有意识地绕路,经过那几个和前世的悲剧息息相关的地址——那个官二代父亲,时任市里某实权局长的赵国栋家所在的机关大院;那个最终害死领导、也将他送入监狱的项目的所在地,如今还是一片荒地……

记忆的碎片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冰冷地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

他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自己过去的时空里,贪婪地收集着一切可能的信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与未来那场阴谋有关的细节。

几天后,他假装无意地溜达到市劳动局办公楼附近。赵国栋此时就在这里任职,一个不大不小的科长,却已经开始织就那张庞大的关系网。

林禧悦在一个能看到劳动局后门的僻静巷口停下,借着报刊亭的掩护,状似随意地翻看刚买的法制日报,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那道铁门。

他需要熟悉这里的进出人员,摸清赵国栋的一些活动规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他以为今天不会有收获,准备离开时,劳动局那扇不起眼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拎着小皮包的身影闪了出来,步履轻快地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白色桑塔纳。

是吴雅轩!他前世结婚生子、以为能共度一生的妻子!此刻的她,年轻,靓丽,带着一种这个年代少有的娇气。

林禧悦的心脏猛地一缩,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质问她,前世他入狱后,那一次次冷漠的探视,最终彻底消失不见,是不是早就和那些人沆瀣一气?!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逼自己站在原地,只是目光更加冰冷地追随着她。

她似乎心情极好,走到车边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拿出一个小巧的手机(在这个年代绝对是稀罕物),娇笑着打电话。

“……嗯,出来啦……讨厌,下午没事了呀……老地方等我就好……”

那撒娇的语调,是林禧悦前世从未听过的甜腻。他握着报纸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忽然,劳动局后门又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梳着干部头、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脸上带着一种谨慎的得意,快步走向那辆桑塔纳。

林禧悦的呼吸骤然停止!

赵国栋!虽然比前世最后见到时年轻不少,但他绝不会认错!就是这张脸,主导了他和领导的悲剧!

只见赵国栋极其自然地走到车旁,笑着伸手,极其自然地在吴雅轩的臀部拍了一下,动作熟练而亲昵。

吴雅轩娇嗔地扭了下腰,非但没有躲闪,反而笑着凑过去,快速地在赵国栋脸上亲了一下。

两人相视一笑,那种默契和暧昧,毫不掩饰。

赵国栋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吴雅轩也笑着坐进副驾。

白色桑塔纳喷出一股淡淡的尾气,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林禧悦僵立在报刊亭旁,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瞬间沸腾!

手里的报纸被他无意识地攥紧,撕裂开来。

原来…原来那么早!

原来他前世所以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吴雅轩竟然是赵国栋的人!

那前世的种种…领导的“自杀”…自己的冤狱…那场精准的“意外”车祸……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脑海,带来前所未有的战栗——

根本不是什么领导得罪了官二代而被报复!

那场滔天大祸,从一开始,目标或许就不仅仅是领导,很可能也包括知情的他!

而吴雅轩,这个睡在他身边的妻子,在这场针对他的灭口局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十年冤狱!十年!他甚至还在狱里傻傻地担心过她们母子的生活!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火山喷发,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身边的砖墙上!

砰!

粗糙的砖石磨破了指节,渗出血珠,剧烈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抬起头,望向桑塔纳消失的方向,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荡然无存,只剩下地狱归来般的森寒和决绝。

这一世,棋盘才刚刚开始。

那些欠了他的,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他都要亲手讨回来!

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