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禧悦的指节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鲜血混着墙灰,黏腻地糊在皮肤上。这痛感真实而清醒,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胸腔里那几乎要炸裂的狂怒。

不能失控。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砖墙的尘土味和远处车辆的汽油味。他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面无表情地按住流血的手背。

目光再次投向那辆白色桑塔纳消失的街角,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不再是单纯的情绪冲击,而是化作冰冷的碎片,被他迅速纳入复仇版图的拼图中。

吴雅轩,赵国栋。

这两个名字在前世和今生之间划下了一道血淋淋的界限。

他转身,不再停留,步伐稳定地离开这条充斥着背叛气息的巷子。指间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和时间的紧迫。

报考纪委,是他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但绝不是一步闲棋。他需要更快、更直接地切入核心。

几天后,市政府大院的布告栏贴出了考试成绩和入围面试的名单。林禧悦的名字,赫然排在报考纪委岗位人员的首位。笔试分数高出第二名一截。

这结果在市政府小小的范围内引起了一阵低语般的轰动。一个退伍兵,放弃了领导司机的肥差,跑去考纪委,居然还考了第一?这消息比他自己预想的传得更快,也更引人侧目。

面试安排在市委组织部的一间小会议室。当他推门进去时,长条桌后坐着三位考官。中间那位,两鬓微白,眼神沉静,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审视感。

林禧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李卫国!时任市纪委副书记,也是几年后,那位赏识他、却最终被赵国栋父子陷害致死的老领导!

此刻的李卫国,比林禧悦记忆中最后那憔悴绝望的模样要年轻许多,眉宇间虽有疲惫,但更多的是锐气和一种尚未被磨平的刚直。

前世,李卫国偶然坐过几次他的车,对他这个沉默寡言、车技稳重的司机有点印象,后来出事时,似乎还想过为他说话,但那时自身难保……这一世,竟在这样的场景下,提前相遇了。

林禧悦压下翻腾的情绪,不卑不亢地鞠躬问好。

常规的结构化问题,他回答得条理清晰,引用的法律条款甚至精确到了项,远超一个普通退伍兵甚至刚毕业大学生该有的水平。几位考官交换着惊讶的眼神。

最后,李卫国翻看着他的试卷和档案,沉吟片刻,问道:“林禧悦同志,你的笔试成绩很出色。但纪委的工作特殊,不仅需要专业知识,更需要极强的政治定力和原则性。很多人认为这份工作得罪人,没前途。你为什么放弃给领导开车的机会,选择来这里?”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回答的好坏,直接决定他能否踏入这扇门。

林禧悦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李卫国的注视,声音沉稳有力:“报告领导,我在部队十二年,学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职责所在,不容退缩。开车是为领导服务,进纪委,是为党纪国法、为公平正义站岗。我不怕得罪人,只怕辜负这身军装脱下的本色,和内心对‘公道’二字的坚持。”

他没有喊口号,语气平实,却带着一种经历过淬炼的坚定,尤其是那句“职责所在,不容退缩”,让李卫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面试结束。林禧悦知道,他成功了八成。不仅仅因为答案,更因为他在李卫国眼中看到了前世的影子——那种对“公道”的执着,是刻在李卫国骨子里的东西,他刚才的话,歪打正着地戳中了这一点。

果然,一周后调令下来,林禧悦被分配至市纪委信访室,以工勤身份借调,先熟悉业务。

信访室,信息汇集的底层窗口,琐碎,嘈杂,却也是各种线索和民间声音最原始的地方。他需要这里。

他沉下心来,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一切。处理群众来信,接待访客,整理卷宗,他将前世自学法律的理论知识和狱中听来的无数黑暗案例,与眼前流水般过的信息一一印证。他眼光毒辣,往往能从一些看似鸡毛蒜皮的投诉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他尤其关注所有与劳动局、与城建项目、与赵国栋那个圈子能扯上一丝半缕关系的线索。但做得极小心,从不主动打听,只是默默记下,交叉比对。

他低调,勤快,话不多,只是眼睛似乎总是在观察,在学习。同事只当这个退伍兵上进,偶尔打趣他“比法律专业的大学生还用功”。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像一匹潜伏的狼,耐心地梳理着蛛丝马迹。

一个周五的下午,办公室只剩他和一个快退休的老大姐在整理归档的旧信。老大姐絮叨着家长里短,抱怨着某个单位踢皮球的事情。

“……就说劳动局那边那个培训中心的项目吧,当年闹过一阵,说招标有问题,后来也没下文了。这些材料啊,最后都堆到这吃灰……”她随手拍了拍一摞蒙尘的档案盒。

林禧悦整理文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劳动局培训中心?他隐约记得,前世赵国栋早期发家,似乎和一个培训中心的工程有关,但当时他只是个司机,细节完全不清楚。

他状似随意地接话:“培训中心?我看现在不是盖得挺好的嘛。”

“哎,盖是盖起来了,当时可没少闹腾。”老大姐打开了话匣子,“听说中标的公司老板姓刘,好像和当时劳动局哪个领导是亲戚关系,硬是把另一家资质更好的给挤掉了……有人来反映过,不过那时候啊……唉,算了,陈年旧事,说多了也没用。”

姓刘的老板?亲戚关系?

林禧悦的心跳开始加速。他面上不动声色,帮着大姐把那个档案盒放到架子上最高最偏僻的角落,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堆无用的废纸。

下班铃声响起,大姐拎包走了。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夕阳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林禧悦站在原地,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

他缓缓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

他没有开灯,室内光线昏暗。他搬来椅子,踩上去,精准地取下了那个刚刚被放上去的、落满灰尘的档案盒。

吹开浮灰,打开盒盖,一股纸张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几封字迹不一的举报信复印件,以及一份简单的情况说明附件,结论是“经查,未发现明显违规问题”,盖着某个科室的章,时间是1996年。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公式化的文字,手指仔细地翻动着纸张。

突然,在几份举报信和情况说明的纸张之间,他摸到了一点异样。很薄,几乎难以察觉。

他小心地抽出来——那是一张被对折再对折,藏匿起来的泛黄的票据底联,似乎是不小心被夹带进去的。

就着窗外昏黄的光线,他看清了那是一张酒店餐饮的发票底联,抬头模糊,但金额不小。开票日期是1996年某月某日。

而背面,有人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匆忙潦草的小字,墨迹已有些晕开:

“赵科,刘总安排,已打点。王。”

赵科?刘总?打点?

林禧悦的呼吸骤然屏住!

直觉告诉他,这张被某人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不起眼的票据底联,很可能就是老大姐口中那场“没了下文”的招标黑幕的关键证据!这个“赵科”,极大可能就是当时还在劳动局任职的赵国栋!而这个“王”,或许是经办人,或许是中间人……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他飞速地将那张底联拍照——用他偷偷买的、藏在裤袋里的微型相机(这花了他不少转业费)。然后,他将底联原样折好,小心翼翼塞回那几份文件中间,将档案盒恢复原样,放回最高处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从椅子上下来,站在原地,在昏暗的光线里平复着呼吸。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他知道,他摸到了老虎的胡须。

第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虽然微小,却像一把钥匙,或许能撬开那扇通往巨大黑幕的门。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市政府小车班宿舍里,吴雅轩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墙上的钟,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

林禧悦今天又没回来吃晚饭。最近他总是这样,说纪委忙,要学习,要加班。

她拿起那个小巧的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林禧悦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那边传来林禧悦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温和,但背景音极其安静,根本不像在忙碌的办公室。

“悦哥,你还在单位吗?什么时候回来?”吴雅轩问,声音带着她惯有的娇柔。

“嗯,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先吃,不用等我。”林禧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

“哦……好吧,你别太累了。”吴雅轩乖巧地应道,脸上却没了电话里的温柔,反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疑虑。

她挂了电话,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站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光滑的表面。

然后,她飞快地按了一串号码拨出去。

电话几乎瞬间被接通。

“他今晚又不回来……嗯,说在加班……”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抱怨和撒娇的意味,“……总觉得他最近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好,我知道了……”

她听着那边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嗯了几声,才结束通话。

窗外,夜凉如水。

窗内,林禧悦站在纪委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街道灯火流转,手里紧紧攥着那部微型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已被他的体温焐热。

暗流,已在无人察觉处,开始汹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