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调查组下榻的招待所房间，灯光昏黄。林禧悦脱掉衬衫，左侧肩胛骨下方一片骇人的青紫肿胀，边缘已经泛出深沉的暗红色。他咬着牙，将路上买的红花油倒在掌心，搓热了，反手用力按揉上去。
嘶——
剧烈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下一下，力道沉稳，将药力狠狠揉进伤处。
巷战那几分钟的凶险画面在脑中闪回。刀疤那伙人下手狠毒，全是冲着废人来的。若不是他侦察兵的本能反应和这些年刻意保持的身手，今晚躺在那臭水沟里的就是他了。
赵国栋…已经急了。狗急跳墙，说明他们感受到了威胁。吴雅轩的“提醒”，他在调查组看似不起眼的工作，或许已经让某些人坐立不安。
这顿打，挨得不冤。甚至，在他计划之内。疼痛让他更清醒，也更确认——自己正走在正确的刀锋上。
揉完药，他换上一件干净衬衫，遮住伤痕，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第二天，他照常出现在调查组办公室，甚至比平时更早。沏茶，打扫，将昨夜梳理好的“博通投资”关联资料分门别类放在各组负责人桌上，安静得像个背景。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早间案情碰头会，孙主任重点布置深挖“博通投资”的任务，目光几次掠过林禧悦。散会后，他单独叫住了林禧悦。
“小林，肩没事吧？”孙主任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眼神却锐利。
林禧悦心头微凛，面上不动声色：“没事，领导。昨晚回去路上不小心撞了下门框。”
孙主任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博通’那条线，你跟进。需要协调支援，直接找我。”
“是！”林禧悦立正应道，心里明白，昨夜巷口的事，恐怕瞒不过这位老纪检的眼线。孙主任不问，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考验。
他回到座位，摊开“博通投资”那寥寥无几的注册资料。一家早已注销的空壳公司，法人代表是假的，注册地址是虚构的，银行账户清空。常规手段查无可查。
但他有前世的记忆碎片和周永康笔记本提供的模糊视角。他知道，这种公司的运作，离不开两个关键环节：帮他们搞定虚假注册的代理，以及为他们提供“专业”财务处理的会计师或银行职员。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皱巴巴的黄页电话簿（这是98年调查的重要工具），开始逐个拨打那些看起来规模不大的商务代理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的电话。
大多数通话徒劳无功。对方要么警惕地表示从无此业务，要么早已忘记多年前的琐事。
直到下午，他打到一个名为“迅捷商务”的小代理公司。接电话的是个声音苍老、似乎无所事事的男人。
“博通投资？”对方在电话那头嘟囔着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翻找什么，“好像……有点印象……好几年前了吧？注册资金还不小，但手续特简单，好像就来了一个人，交了钱，啥也不管，证照办好就拿走了……”
林禧悦精神一振，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哦？那您还记得当时来办手续的人长什么样吗？或者留了什么联系方式？”
“长什么样……记不清喽……好像挺壮实的，说话有点冲……”老男人慢悠悠地说着，忽然“咦”了一声，“等等……我这儿好像还有个底……当时那家伙嫌麻烦，好像把一个什么单据信封落我这了，后来也没回来拿……我看看啊……”
电话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林禧悦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紧了听筒。
几分钟后，老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嘿，还真在！一个破信封，里面好像就一张纸……啥内容来着……哦，好像是个什么俱乐部的会员消费底单？名字看不清了……号码是……6668？好像是这个数……”
俱乐部会员号？！林禧悦飞快记下：“哪个俱乐部？您还记得吗？”
“印着字呢……叫什么……‘云顶’，对，‘云顶俱乐部’！哎，这东西没啥用吧？”
“云顶俱乐部……”林禧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知道这个地方，省城最有名的销金窟，会员制，门槛极高，是达官显贵、富豪老板私下结交、运作关系的灰色地带。前世他给领导开车时，只在门口远远等过。
“太有用了，大爷！谢谢您！”林禧悦强压激动，“那个信封，您千万保管好，可能很快会有同志过去找您取证！”
挂了电话，他立刻向孙主任汇报了这一重大发现。通过一个会员号，从云顶俱乐部内部或许能撬开缺口！
孙主任雷厉风行，立刻通过特殊渠道协调俱乐部内部的会员资料。调查似乎迎来曙光。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进展却极其缓慢。云顶俱乐部背景深厚，极不配合，以保护会员隐私为由，各种推诿拖延。调查组派去的人几次碰了软钉子。
显然，有人不希望他们查下去。阻力来自更高层。
就在调查似乎又要陷入僵局时，林禧悦接到了李卫国的电话。
“禧悦，省里调查还顺利吗？”李卫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关切。
“李书记，”林禧悦走到走廊僻静处，“有些进展，但阻力不小。”
“嗯，我听到一些风声。”李卫国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水可能比我们想的要深。那边……有人对你不太满意，说你太‘活跃’。”
林禧悦目光一凝：“谢谢领导提醒，我明白。”
“明白就好。做事要讲究策略，有时候，直路不通，可以绕一绕。”李卫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即转了话题，“对了，跟你说个事。市委这边近期要调整一批干部，我们纪委的空缺，我打算推荐你任纪检监察一室的副主任，主持工作。级别先解决副科，把位置占住。你觉得怎么样？”
林禧悦瞬间愣住！
纪检监察一室！那是直接负责查办重要案件的实权科室！前世，这个位置上的干部，无一不是李卫国的绝对心腹！虽然只是副科主持工作，但意味着他真正拥有了独立办案的平台和权力！不再只是一个借调人员！
这是一个巨大的跳跃！是李卫国在用自己的政治资源，为他铺路，也是将他更紧密地纳入麾下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感谢领导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卫国语气欣慰，“这边程序我来走，你安心在省里工作，但也做好准备，随时可能叫你回来谈话。”
电话挂断。林禧悦站在走廊窗口，看着楼下院子里来往的人群，心中波澜涌动。
李卫国的支持，如同雪中送炭。不仅给了他更高的起点，更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庇护。但同时，这也将他彻底推到了前台，推到了赵国栋乃至其背后势力的对立面。
风险与机遇，从未如此清晰地并存。
他握了握拳，肩背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几天后，他再次悄悄返回本市，参加干部任前谈话。过程很顺利，有李卫国力挺，程序走得飞快。
谈话结束，他刚从市委大楼出来，准备去车站返回省调查组，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停在了他面前。
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大约五十岁上下，气质儒雅。
“是林禧悦同志吧？”那人开口，声音平和，“我是市委办公厅的赵建国。听说你刚谈话结束，要回省里？正好顺路，捎你一段。”
赵建国！
林禧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脸上却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一丝拘谨：“赵…赵秘书长？这怎么好意思，不麻烦您了……”
赵国栋的父亲！本市真正实权在握的人物之一！前世，他就是这座看似温文尔雅却深不见底的靠山，最终将李卫国和他们逼上了绝路！
他竟然亲自来了！用这种“偶遇”的方式！
“顺路的事，谈不上麻烦。上车吧。”赵建国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禧悦迟疑了一瞬，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
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柔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赵建国很随和地问了问他在省调查组的工作情况，语气像是长辈关心晚辈。
“年轻人有冲劲，肯学习，是好事。纪委工作不容易，得罪人，压力大。李卫国同志是个好班长，你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赵建国说着，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不过啊，办案子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陈年旧账，牵扯复杂，贸然去翻，容易搅浑水，甚至把自己陷进去。还是要着眼大局，多看未来嘛。”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但林禧悦听出了每一句话里的敲打和警告。
——我知道你在查什么。
——我知道你跟了谁。
——适可而止，否则后果自负。
林禧悦垂下眼睑，一副认真聆听受教的模样：“秘书长说得对，我经验不足，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李书记也常教导我们要依法依规，谨慎稳妥。”
“嗯，明白就好。”赵建国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你爱人是叫吴雅轩吧？在劳动局工作？小姑娘不错，挺懂事。你们年轻人，事业要奋斗，家庭也要照顾好嘛。”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林禧悦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直接点明了吴雅轩，点明了他知道他的软肋！
“是，谢谢秘书长关心。”林禧悦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甚至带着点感激。
车子很快到了火车站入口。
林禧悦道谢下车，站在路边，微微躬身目送黑色的奥迪缓缓驶离。
直到车尾灯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他才缓缓直起腰。
脸上所有伪装出来的恭敬和惶恐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阴沉和一丝残存的、被巨大威胁激出的战栗。
赵建国亲自出面了。
温和的笑容下，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这不再是躲在暗处的较量。
战争，已经摆上了台面。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火车站喧闹的人群，脊梁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迎向那已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