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节 夜雪 (

雪,像一场无声的暴动,从苍穹的裂缝里倾泻而下。长安南城的夜,被这无数冰冷的羽毛层层覆盖,仿佛要把一座帝国的咽喉活活掐断。风在破庙的梁间呜咽,像替谁提前哭丧。庙外,更鼓三声,铜锣的余音在雪幕里颤抖,随即被北风撕得粉碎。

(历史日后会记载:大晟朝元朔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三,京师雪深四尺,冻死流民二千一百零三口。然而历史从不记录每一具尸体的姓名,也不记录每一道伤口的温度。)

冉文清蜷缩在城隍神像的脚下,左脚的草鞋早已不知去向,右脚那只还倔强地挂在前掌,用破布条缠了三道,却仍旧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他的怀里,五岁的阿珂像一片枯叶,偶尔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啼哭。那哭声一出口,便被庙外的风攫住,揉碎,散成冰碴。

“再忍一忍,天亮就有粥棚。”冉文清把女娃往怀里又掖了掖,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他的背脊上,还留着三年前被杖脊的疤——那是沙为栋亲手打的。沙为栋,时任长安捕营校尉,如今已是锦衣缇骑,专斩“盐枭”。那一日,冉文清不过是偷了两斤官盐,给病得吐白沫的姐姐熬药;而沙为栋的杖,却像一道分水岭,把他的人生劈成两段:前一段,尚能称“人”;后一段,只剩“贼”。

庙门忽地被撞开,一队铁链叮当的囚犯被押进来。雪光映着刀刃,也映着囚犯们空洞的眼。为首的是个秃头大汉,脖子上缠着铁链,像一条被拴住的暴风。捕快们呼喝着,让流民让出空地。冉文清拖着阿珂往角落缩,却还是被一只穿着牛皮靴的脚踢中了肩胛——那靴底沾着雪,也沾着别人的血。

“滚远些!别脏了朝廷要犯!”靴子的主人嗓音沙哑,像锈铁刮过瓷面。冉文清抬头,看见一张被寒夜冻得更瘦更长的脸——沙为栋。沙为栋也看见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仿佛对一张三年前的破画片毫无兴趣。

(命运有时像一场雪,把旧恨轻轻盖住,让人误以为它已被遗忘。)

冉文清低下头,把阿珂的耳朵捂上。阿珂却在这时睁开眼,黑眼珠里映着庙顶破洞漏下的雪,也映着父亲龟裂的下巴。她伸出小手,在父亲胸口画了一个圈,像画一只看不见的烛台。

庙外,雪更大了。风把破庙的窗纸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旗帜,为一支看不见的送葬队伍招魂。

第2节 赠烛

天亮之前,雪停了。东方的云缝像被刀划开,露出一线暗红的晨曦,仿佛谁在天空的伤口上抹了一把朱砂。

冉文清抱着阿珂,踩着没膝的雪,往城南栖尘寺去。那里每日卯时放粥,施粥的是个老僧,法号妙悟,据说曾是帝师,后因直谏被贬,便在山门前种梅、施粥、替倒毙的流民念经。

寺前的梅树果然开了,雪压枝头,像无数盏未点燃的白瓷灯。妙悟禅师立于石阶,灰布僧衣被风鼓起,像一面残破的旗。他看见冉文清,并不说话,只伸手接过阿珂,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然后转身入寺。

片刻,一小沙弥端出两碗粥:一碗稠,稀的照得见人影;一碗稠,米香扑鼻。冉文清把稠的那碗先喂阿珂,自己才喝稀的。米汤入喉,像一把钝刀,生生把胃里的冰碴刮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