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童衣的钱,我已替你付了。——冉”
沈芳汀的眼泪落在字条上,墨迹晕开,像一只黑蝶振翅欲飞。窗外,雨声渐大,柳条在风中折腰,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仿佛无数细小的骨骼,正在悄悄重新生长。
第6节 漕仓
端午,漕河涨水。夜色像一条被浸湿的绸带,紧紧缠在松江府的脖子上。河对岸的官仓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一头蹲伏在暗处的巨兽,正用无数盏灯笼做成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人间。
冉文清站在码头,身后是济生堂十二条货船,船舷用桐油刷得漆黑,吃水线却比平时高了两寸——舱底暗格塞满米盐,上覆药材。阿珂蹲在第一艘船的船头,手里攥着那只银烛台,烛芯被河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不肯熄灭。沈芳汀坐在她旁边,膝上铺着一件未完工的童衣,针脚密得像在缝一段无法言说的往事。
(历史将记住:元朔二十七年五月初五,松江府知府邓大第私开官仓,赈粮折价三成出售,银两尽入私囊。历史不会记住:同一夜,有个耳缺的男人,用一对银烛台,为下游三万灾民点亮了生路。)
更鼓三声,一艘插着“巡”字旗的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站着沙为栋,玄青官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一层冷铁。他抬手,示意部下抛缆绳,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在给黑夜下一把锁。
“冉东家,节哀。”沙为栋的声音不高,却压过河风,直直钻进冉文清耳膜,“昨日朝廷明令:凡私运赈粮者,以谋逆论,斩立决。”
冉文清没接话,只抬手,让船工们掀开封舱木板。霎时间,药材的苦涩混着大米的清香,像两条交尾的蛇,在潮湿的空气中翻滚。
“大人请看,”他指了指舱面,“济生堂运的是苍术、藿香、黄芩——治时疫的药,不是米。”
沙为栋眯起眼,目光像一把薄刃,顺着药材缝隙往里钻。黑暗里,一粒米悄悄滚出来,停在他靴尖,像一粒被月光照亮的证据。
“药?”沙为栋弯腰,指尖捻起那粒米,轻轻搓了搓,“冉东家,药里长米,天下奇闻。”
话音未落,阿珂忽然起身,把银烛台高高举起,火苗被河风猛地拉长,像一柄闪着金光的剑,直直劈向夜色。
“大人,”女孩声音清脆,“米是救命的,药也是救命的。您若非要分个彼此,不如先问问下游那些等死的灾民——他们可分得清?”
沙为栋愣住。他第一次发现,那烛台底座竟刻着一行小字:雪里春回。火苗映着字,像给每个笔画都镀了一层流动的金。
良久,他松开那粒米,任它滚进船板缝隙,像放走一个微不足道的叛徒。
“子时前,船必须离港。”沙为栋转身,背影像一柄被夜磨钝的刀,“否则,以滞留论处。”
快船远去,阿珂手里的烛火终于“啪”一声灭了,一缕青烟升上夜空,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谢谢。
第7节 河灯
中元,鬼门开。松江府灯市比元宵更盛,只是这一夜,满城灯火不是为了狂欢,而是为了超度。
漕河水面漂满莲花灯,灯芯用油纸包着,写上亡者姓名,顺流而下,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沈芳汀蹲在岸边,把最后一盏灯推远。灯面上写着“阿芳”——她自己的乳名,也是她打算从此丢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