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与城外清风观的血腥死寂截然不同,此刻的丞相府,正是一派歌舞升平、喜气洋洋的景象。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相府内外却被数百盏灯笼照得亮如白昼。正厅前的庭院里,早已摆开了数十桌流水席,宾客满座,觥筹交错,喧闹之声直冲云霄。

今日,是当朝丞相陆远舟,正式将侧室苏氏扶正的大喜日子。

虽说扶正仪式远不如明媒正娶来得隆重,但以陆远舟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前来道贺的王公大臣、世家权贵,依旧是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相府的门槛。

这些人中,有的是真心来巴结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有的则是来看热闹,想一窥那位传闻中才貌双绝的江南第一才女,究竟是何等风姿。当然,也有不少人,心中存着一丝对那位刚刚被休弃的前丞相夫人沈氏的同情与惋惜。

毕竟,沈氏虽出身将门旁支,家世不算显赫,但八年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并无大的过错。如今落得个“善妒”之名,被一纸休书赶出家门,实在是令人唏嘘。

不过,在这等富贵荣华之地,同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失势的弃妇,去得罪一位圣眷正浓的当朝宰相。他们最多,也只是在心中感慨一句“自古新人换旧人”,然后便举起酒杯,满脸堆笑地向今日的主角敬酒道贺。

宴席的主位上,陆远舟一身暗红色绣金丝的锦袍,头戴玉冠,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频频举杯,与前来道贺的同僚们谈笑风生,尽显位极人臣的潇洒与得意。

在他的身侧,新任的丞相夫人苏清婉,则是一身正红色凤穿牡丹的华服,头戴八宝攒珠髻,环佩叮当,明艳不可方物。她的一颦一笑,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不失江南女子的温婉,引来席间无数赞叹的目光。

“陆相,恭喜恭喜啊!”吏部尚书张大人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满面红光地举杯道,“今日得见苏夫人,方知何为‘倾国倾城’!陆相与苏夫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张大人谬赞了。”陆远舟哈哈一笑,举杯回敬,“内子蒲柳之姿,如何当得起张大人如此夸赞。来,本相敬你一杯!”

一旁的苏清婉也连忙起身,端起酒杯,柔声道:“妾身谢过张大人吉言。”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如黄莺出谷,让张大人听得骨头都酥了半边。

另一边,兵部侍郎钱大人也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八卦的意味问道:“陆相,下官听说……今日沈……前夫人离府之时,似乎闹了些不愉快?”

此言一出,周围几桌的宾客,都立刻竖起了耳朵。

这才是他们今晚最关心的话题。

陆远舟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沈月华离开时那淡漠决绝的背影,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升腾起来。

他强压下不快,面色如常地摆了摆手,故作大度地叹了口气:“唉,家门不幸。沈氏她……性子刚烈,一时想不开,本相也颇为无奈。本已为她备好了城外别院,想让她安心静养,谁知她……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既表现了自己的“仁至义尽”,又暗示了沈月华的“不识好歹”。

立刻便有心思活络的官员,接过了话头。

“陆相不必为此烦心!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前夫人既然执意如此,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倒是苏夫人这般温柔贤惠,又为陆相怀有身孕,才是相府真正的福气啊!”

“是极是极!这才是良配!”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对苏清婉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而那位刚刚被提及的前夫人沈氏,则彻底成了一个不懂事、不知好歹的反面教材。

苏清婉听着这些话,脸上虽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底的得意之色却是再也掩饰不住。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陆远舟,见他脸色缓和,心中更是安定。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沈月华的离开,是她自己的错,与旁人无关。而她苏清婉,才是那个最适合站在陆远舟身边的女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宴席的气氛,在歌姬舞女的助兴下,达到了高潮。

陆远舟也喝得有些微醺,他看着身旁美艳动人的苏清婉,看着满堂宾客的阿谀奉承,心中的那点不快,终于被巨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所取代。

曾几何时,他也是京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十年寒窗,一朝得中状元,又得尚书府青睐,娶了沈月华为妻。靠着沈家的些许人脉和自己的才干,他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承认,最初,他对沈月华是有感激的。

但随着他地位的升高,眼界的开阔,那份感激,便渐渐变成了不耐。

沈月华,太过平庸。

她不懂琴棋书画,不解风花雪月。她和他谈论的,永远是府中柴米油盐的琐事,是人情往来的账本。她就像一杯温吞的白水,寡淡无味。

直到他遇到了苏清婉。

清婉不同。她美,有才情,更重要的是,她懂他。她能陪他彻夜谈论诗词歌赋,能在他为朝事烦忧时,为他抚琴解忧。她就像一壶醇香的美酒,让他沉醉,让他着迷。

两相比较之下,沈月华的存在,便成了一种碍眼。

休了她,扶正清婉,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至于那点夫妻情分……在他看来,他已经仁至义尽了。给了她别院,给了她用度,是她自己不要,非要去什么破道观受苦,那又能怪得了谁?

或许,等她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就会明白,自己今日的选择是何等的愚蠢。到那时,她再回头来哀求,自己或许可以看在文轩的面上,给她一个管事嬷嬷的位置,让她在别院安度余生。

想到这里,陆远舟的心中,涌起一股掌控一切的快意。

他端起酒杯,对着满堂宾客,朗声道:“今日,承蒙诸位同僚赏光,来贺陆某家事。陆某不胜感激!待内子诞下孩儿,满月酒之时,还望诸位能再来府中,与陆某共饮一杯!”

“一定!一定!”

“陆相放心,到时候我们不请自来!”

众人轰然叫好,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苏清婉也满脸娇羞地依偎在陆远舟身旁,抚摸着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孕肚”,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荣光。

在她看来,这场筹谋了两年的战争,她已经获得了最终的、完美的胜利。

然而,就在这满堂喧嚣,人人志得意满之际。

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仓皇的声音,从府门外传了进来。

“报——!京兆尹府,孙大人到——!”

通报声,让热闹的正厅,瞬间安静了片刻。

京兆尹?

他来做什么?

京兆尹孙大人,掌管京城治安,官职虽然不算最高,但却是天子脚下,谁也不敢得罪的人物。而且,这位孙大人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与陆远舟并无太多私交。

他怎么会在这时候,不请自来?

众人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陆远舟也皱起了眉头,他放下酒杯,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起身相迎,一个身穿官服、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已经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队手持水火棍、腰挎佩刀的衙役,个个神情冷峻,煞气腾腾。

这架势,哪里是来道贺的?分明是来办案的!

原本喧闹的宴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宾客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孙大人,你这是……”陆远舟站起身,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声音已经冷了三分,“今夜乃陆某喜宴,不知孙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啊?”

京兆尹孙大人对着陆远舟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缓和。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朗声道:“陆相,本官奉命查案,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查案?”陆远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查什么案?查到我丞相府来了?”

孙大人目光如炬,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宾客,最后,落在了陆远舟的脸上。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本府接到报案,城郊青云山一带有血案发生。”

“本官率人前往,在山上清风观前,发现了……二十余名山匪,尽数被人废去了手脚,手段干净利落,却并未取其性命。”

废去手脚?

这个消息,让众人都是一愣。这是什么路数的仇杀?竟如此奇特。

陆远舟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总觉得“清风观”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孙大人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继续说道:“据其中一名尚有意识的山匪头目招供,他们之所以会聚集在清风观,并非内斗,而是受人所托,去‘处理’两个刚刚住进观里的女人。”

“而巧合的是……”孙大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如同惊堂木一般,重重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据本官所知,昨日从相府离去的前夫人沈氏,身边只带了一名老仆,而她对外宣称的去处,正是……城东,清风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