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京兆尹孙大人的话音,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原本喜庆喧闹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涛。

整个宴客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陆远舟和苏清婉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惊愕、探寻,以及一丝幸灾乐祸的玩味。

清风观!

被废去手脚的山匪!

受人所托去“处理”两个女人!

而刚刚被休弃的前丞相夫人,去的也正是清风观!

这几条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在场的都是官场上的人精,谁的脑子转得都比兔子快。他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脑补出了一场“宠妾上位,买凶杀害正妻”的后宅阴私大戏!

这……这可比什么歌舞助兴要精彩刺激多了!

陆远舟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清风观”三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边炸响。他终于想起来了,沈月华离开时,说的正是要去那个地方!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将二十多名山匪废去手脚?

不,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京兆尹的话,已经将这盆脏水,明明白白地泼向了他丞相府!

“孙大人!”陆远舟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宰相,震惊过后,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山匪的攀诬之言,你也敢信?你这是在怀疑本相,买凶加害前妻吗?!”

他搬出了自己丞相的身份,试图用官威压制对方。

然而,京兆尹孙大人却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只认律法,不认权贵。

他面不改色地拱了拱手,语气依旧公事公办:“陆相息怒。下官不敢怀疑相爷。只是,此案人证之言太过蹊跷,且事关前相爷夫人,下官不敢不慎重。那山匪头目‘独眼龙’亲口招供,给他银子,让他去清风观‘永绝后患’的,乃是相府之人!”

“一派胡言!”陆远舟气得浑身发抖,“纯属污蔑!我相府家风清正,何人会与山匪有所勾结?!”

他一边说,一边用凌厉的目光,扫向了身旁的苏清婉。

此刻的苏清婉,早已是花容失色,娇躯摇摇欲坠。她那张原本明艳动人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浓浓的惊慌与恐惧。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她的确是做了些手脚。

在沈月华离开后,她心中始终觉得不踏实。她怕沈月华那个贱人,会在外面说些对她和相府不利的话。于是,她便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通过娘家一个不成器的远房表哥,联系上了在青云山一带盘踞的山匪“独眼龙”。她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去清风观,做得“干净”一些。最好是能制造一场意外,让沈月华主仆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这世上。

在她看来,这计划天衣无缝。

谁会去在意一个弃妇和老仆的死活?就算官府发现了尸体,也只会当做寻常的劫杀案处理,绝不可能查到她丞相夫人的头上。

可她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二十多个凶悍的山匪,非但没能杀了沈月华,反而被对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给……废了?!

而且,还落入了官府之手,将她给供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那个女人,她到底……

苏清婉的大脑,此刻已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在盘旋。她感受到陆远舟那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哭着跪倒在地。

“夫君!夫君明鉴啊!妾身……妾身没有做过啊!”她抱着陆远舟的腿,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妾身虽然不喜姐姐,但……但也绝不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啊!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是那山匪胡乱攀咬,想拖相府下水啊!”

她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若是放在平时,定能激起陆远舟的保护欲。

但此刻,在满堂宾客和京兆尹孙大人的注视下,她这番辩解,却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甚至,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陆远舟看着她,心中怒火翻腾,但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内讧的时候。无论此事是不是苏清婉做的,他都必须保住她,保住整个丞相府的颜面!

他深吸一口气,扶起苏清婉,转身对孙大人冷冷道:“孙大人,此事疑点重重,仅凭一个匪徒的片面之词,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相府上下数百口人,你说受相府之人指使,究竟是何人?他可有名有姓?有何凭证?”

“这个……”孙大人似乎也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皱眉道,“那匪首称,与他接头之人,自称是苏夫人的娘家表哥。至于凭证……倒是没有。匪首只说,对方出手阔绰,给的都是官府发行的五十两一张的大额银票,上面还带着一股熏香之气。”

娘家表哥!

大额银票!

独特的熏香!

这几条线索一出,陆远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而苏清婉,则是身体一软,若不是被陆远舟扶着,怕是已经瘫倒在地了。

完了!

全都完了!

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哥,平日里最喜欢来她这里打秋风。她给山匪的银子,正是前几日陆远舟赏赐给她,让她拿去打点家用的大额官票!而她平日里最爱用的,便是从江南带来的、特制的“醉月香”!

这些,全都是无法辩驳的铁证!

看着苏清婉那煞白如纸的脸色,陆远舟哪里还不明白?

一股滔天的怒火,夹杂着深深的失望与屈辱,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刚刚扶正的、视若珍宝的妻子,转眼间,就给他惹下了这等滔天大祸!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买凶杀害前妻!

这事若是坐实了,他这个丞相,也不用当了!整个陆家,都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你……你……”他指着苏清婉,气得嘴唇发紫,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眼见局势即将失控,一位与陆远舟交好的老臣,御史大夫王大人,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孙大人,陆相,”王大人咳嗽了一声,说道,“老夫以为,此事尚有可疑之处。仅凭区区香气,便要将罪名指向当朝丞相夫人,未免太过草率。况且,这桩所谓的‘血案’,也颇为蹊跷。”

他转向孙大人,问道:“孙大人,你刚刚说,那二十余名山匪,尽数被人废去了手脚,却无一人身亡。手段干净利落,是也不是?”

孙大人点了点头:“确是如此。仵作验过伤口,皆是一击而成,精准无比,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大人捋了捋胡须,继续道:“这就奇怪了。试问,若真是苏夫人买凶杀人,那下手之人,为何不取其性命,反而要费这等功夫,只废手脚?这不合常理。”

“再者,”他又看向陆远舟,“前夫人沈氏,乃是大家闺秀,深居简出,手无缚鸡之力,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年迈的老仆。她们二人,又是如何能将二十多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尽数制服,还废去手脚的?”

王大人的这两点质疑,可谓是切中了要害。

在场众人听了,也纷纷点头,觉得此事的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是啊,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难道……是那沈氏,另外请了什么江湖高手暗中保护?

可若真有高手,又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些山匪,永绝后患?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京兆尹孙大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正是此案最让他感到困惑的地方。

他沉吟片刻,说道:“王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此案的确处处透着古怪。但无论如何,山匪指认相府,乃是事实。为求真相,本官必须入府搜查,尤其是……苏夫人的院落!”

“放肆!”陆远舟勃然大怒,“我乃当朝丞相!没有陛下的圣旨,谁敢搜查我的府邸?!”

“下官有京兆尹府的搜查令!”孙大人寸步不让,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京畿之内的刑案,下官有先查后奏之权!陆相,请您不要妨碍公务!”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一个是铁面无私的判官,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满堂宾客,大气都不敢出。

谁也没想到,一场喜宴,竟会演变成这般局面。

而就在这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个清脆的、带着几分怯懦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我……我能证明,苏姨娘……不,苏夫人是冤枉的!”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之后,相府的小少爷陆文轩,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他穿着一身整洁的儒衫,小脸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陆远舟看到他,眉头一皱,喝道:“文轩!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不!父亲!”陆文轩却鼓起勇气,大步走了出来,站到了苏清婉的身边。

他先是对着孙大人行了一礼,然后朗声道:“孙大人,各位大人!我可以证明,苏夫人绝不可能做出此事!”

“哦?”孙大人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男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如何证明?”

陆文轩深吸一口气,说道:“因为……因为我,见过母亲!”

他口中的“母亲”,自然指的是沈月华。

“孩儿在她离府时,曾去劝过她。当时,母亲她……她神情淡漠,言语决绝,对父亲和苏夫人,似乎已无半分怨怼,更像是一种……一种解脱。孩儿以为,以母亲那般心性,绝不会再与相府有所纠缠,苏夫人……又何须多此一举,去加害于她?”

他的话,虽然稚嫩,却也说出了一番道理。

但孙大人何等人物,岂会被一个孩子的片面之词说服?他摇了摇头,说道:“小公子,人心难测。你所见的,未必是真相。”

“不!是真的!”陆文轩急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块被手帕包裹着的、还带着余温的糕点。

“这是……这是苏夫人亲手为我做的‘莲子糕’!就在刚刚,孩儿在书房温书,苏夫人还亲自送来,嘱咐要用功读书。试问,一个心中正谋划着杀人放火的恶毒妇人,又岂会有这般闲情逸致,为他人之子洗手作羹汤?!”

童言无忌,却仿佛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众人看着陆文轩那张真诚而急切的小脸,再看看那块普普通通的莲子糕,心中的天平,似乎也开始有了一丝动摇。

是啊,一个如此温柔慈爱、关心继子的“母亲”,真的会是那种买凶杀人的毒妇吗?

苏清婉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文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她搂住陆文轩,哭得更加伤心了:“轩儿……我的好轩儿……姨娘……姨娘没有白疼你……”

这场母子情深的戏码,演得是恰到好处。

就连孙大人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迟疑。

陆远舟见状,立刻抓住机会,沉声道:“孙大人,你都看到了!此事,必是那山匪为求活命,胡乱攀咬!你若再敢在此胡搅蛮缠,休怪本相明日上朝,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诬告朝臣’之罪!”

软硬兼施,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孙大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知道,今天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丞相府的门,他是搜不成了。

可就这么退去,他又不甘心。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就在这骑虎难下之际,一个衙役,匆匆从府外跑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孙大人闻言,脸色猛地一变!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陆远舟,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陆相,看来今日,你这相府,本官是搜定了。”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震撼。

“因为,就在刚刚,宫里来人了。”

“传陛下口谕,宣……前丞相夫人沈氏,即刻入宫,为宁太妃,诊治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