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纽扣之谜

第七十三具遗体像一片枯槁的落叶,无声无息地贴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殡仪馆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刺鼻,混合着一种更深的、属于生命彻底沉寂后逸散的微茫气息,顽固地渗入每一寸空气。我,苏青,站在台前,戴着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动作早已被训练成一套精密、流畅、近乎无情的程序。湿棉球拭过老人沟壑纵横、蜡黄干瘪的面颊,粉扑沾上定妆粉,均匀覆盖,最后是唇刷,蘸取一点毫无生气的浅色唇膏,为他失血的唇描摹出一点虚假的暖意。

这是我的工作,为永恒的寂静涂抹上短暂的、可供告别的平静假象。日复一日,指尖触碰的只有死亡冰冷的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我的心,也仿佛在这日复一日的流程里,一点点被同样的冰冷覆盖,凝成了某种麻木的硬壳。

例行公事结束。我褪下手套,准备将老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夹克脱下,作为遗物整理归档。指尖滑过粗糙的布料,忽然触碰到衣襟上一颗小小的凸起——一枚缝得异常牢固的纽扣。它颜色灰暗,边缘圆润,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贝壳纽扣,在无数次的摩挲和岁月的侵蚀下,表面那层天然的珠光早已磨尽,露出内里更为粗粝的骨质纹理。指尖拂过它微凉的表面,像拂过一块沉默的石头。

毫无预兆地,一股滚烫的灼痛猛地刺穿我的指腹!那痛楚如此清晰、锐利,如同被烧红的针瞬间贯穿,与我惯常接触的冰冷死亡形成骇人的对比。我下意识地想缩手,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

眼前殡仪馆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金属台面……一切熟悉的事物骤然扭曲、溶解,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撕扯、吞噬。视野里,铺天盖地的昏黄疯狂地旋转、挤压——是沙!无穷无尽的沙粒,挟着凄厉如鬼嚎的风声,劈头盖脸地砸来。黄沙漫天,遮天蔽日,世界只剩下混沌的、令人窒息的风吼与沙暴。

就在这片狂暴的混沌中心,一个身影倔强地跪伏着。

那是个异常年轻的背影,清瘦却挺拔,穿着一身褪色的、沾满沙土的旧工装。他紧贴着巨大的、开凿于山壁的石窟入口,身体在狂风的撕扯中竭力保持着平衡,像一棵扎根在危崖边缘的树。他手里紧握着一支细小的炭笔,正对着洞窟内壁某处,在铺开的薄纸上急速地勾勒。风沙如刀,刮得他脸颊生疼,他不得不眯起眼,额头青筋因用力而凸起,每一次落笔都异常艰难,仿佛在与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争夺着什么。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专注的目光投向洞窟深处。风沙的间隙,借着洞外微弱的天光,洞窟内壁上,一幅巨大而古老的壁画若隐若现。那是飞天的裙裾一角,色彩瑰丽,线条流畅得仿佛要破壁而出。然而,就在那飞扬的飘带末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赫然显现——壁画剥落了,那飘飞的韵律戛然而止,像一个未完的梦,一个被强行掐断的音符。

年轻画师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空白上,炭笔在纸上疯狂地游走,试图捕捉那早已湮灭的线条。风声太大,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他翕动的嘴唇艰难地辨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