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锦绣镇的雾,黑木门前的牙婆
苏杭的雾,总缠在镇子的骨头上。锦绣镇坐落在太湖边,水汽重,清晨的雾能漫到腰际,把青石板路泡得发绿,连街边的桑树苗都裹着层湿冷的白,像蒙了层裹尸布。镇里的织户多,家家户户的竹楼前都挂着丝线,白的、红的、绿的,在雾里飘着,像晾在半空的魂。
没人敢提云锦轩。
那是镇东头的独院,黑木头门,门楣上刻着缠枝蚕纹,蚕眼是红漆点的,远看像两滴血。门永远关着,门缝里飘出的不是桑蚕的清香,是股甜腥气,像发了酵的血混着烂丝,雾天里更浓,能飘半条街。镇里的织户见了云锦轩的人,都绕着走,尤其是那个姓胡的工头,青灰色的脸,手指上缠着永远解不开的丝线,走在路上,鞋底碾过石板的声音,像织机在响。
小满是被牙婆领来的。
她爹得了肺痨,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家里连糙米都吃不上,牙婆拿着半吊钱,说“云锦轩缺织工,管吃管住,干得好还能赏钱”,她娘哭着把她推给牙婆,塞给她一根磨尖的银簪,说“防身,要是不对劲,就跑”。
牙婆的帕子上也沾着那股甜腥气。她领着小满走在雾里,脚步快,嘴里不停念叨“到了云锦轩,少说话,多干活,不该看的别多看,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小满攥着银簪,簪子硌得手心疼,她抬头看牙婆的后脑勺,头发上别着个银钗,钗头缠着根红丝线,像条小蛇。
“到了。”牙婆停在黑木门前,伸手敲了敲,门环是铜的,绿锈里透着点红,像沾了血。
门“吱呀”开了条缝,胡工头的脸探出来,青灰色的皮肤在雾里更吓人,眼睛斜着扫过小满,像在看件货物:“人带来了?”
“带来了,手脚利索,会点 basic 织活。”牙婆笑得谄媚,把小满往前推了推。
胡工头没再说话,侧身让她们进去。院里没种桑,只摆着十几口大缸,缸里泡着东西,用黑布盖着,甜腥气就是从缸里飘出来的。小满跟着胡工头往里走,穿过院子,是间大屋,屋门更厚,门上钉着铜钉,像个囚笼。
“进去吧,以后你就在这儿干活。”胡工头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记住规矩:只许织,不许问,不许靠近淬丝鼎,不许跟外人说话,要是犯了规矩,后果你承担不起。”
小满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去。屋里的气浪差点把她掀出去——湿热,像闷在蒸笼里,甜腥气浓得呛人,混着丝线的霉味,吸一口都觉得喉咙发黏。
几十张织机并排摆着,织机是黑木的,上面缠着各色丝线,有的线是透明的,里面能看到细细的红,像血丝。织工们坐在织机前,低着头,动作机械,手里的梭子飞得飞快,却没一个人说话,连呼吸声都轻得像蚊子叫。
她们的脸都很白,不是健康的白,是那种失血的苍白,眼下挂着乌青,像几天没睡觉。最吓人的是她们的手——指尖缠着丝线,有的线已经长进了肉里,皮肤下能看到红丝在动,像有虫子在爬。有个年轻的织工,跟小满差不多大,手指上的丝线是暗红色的,她织着织着,突然咳了一声,用手捂住嘴,再放下时,手心里沾着点血沫。
小满的腿开始抖。她想起娘的话,想起那根银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里不对劲,这里是个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