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九五年的秋,李家坳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摁进了墨绿色的山褶里,日头早早沉下山脊,只留下几片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浓稠的夜色中挣扎,像垂死之人涣散的瞳孔。

那顶破旧得几乎散了架的红轿子,吱吱呀呀,总算停在了赵家那低矮的土坯院门前。轿帘被粗暴地掀开,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伸进来,死死攥住我的胳膊,将我猛地拽了出去。我踉跄一步,头上那块早已褪色、边缘磨损的红盖头飘落在地,还没来得及看清脚下的路,一只沾满干涸泥污和牲口粪渍的布鞋就重重踩了上去,将它碾入尘土。

“磨蹭什么!丧门星!”

一声尖利刺耳的呵斥劈头砸来。我惶然抬头,看见婆婆王氏正叉着腰站在院子当中。她瘦削,颧骨高耸得像两座险峰,薄嘴唇抿成一条刀刻般的线,仿佛从未流露过一丝温情。那双眼睛,陷在深凹的眼窝里,看过来的时候,冷得能刮下一层霜,冻得人灵魂都在打颤。她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旧蓝布衫,肘部打着厚厚的补丁,却硬生生被她穿出了一股不容置疑、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

我身上那件唯一的红布褂子,是娘去世前压在箱底、留给我将来出嫁时穿的。布料硬邦邦的,染得并不均匀,此刻粗糙地磨着我冰凉起栗的皮肤,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细微的刺痛。我死死低着头,脖颈仿佛承受着千斤重压,不敢去看院子里那些影影绰绰、模糊而冷漠的人影。他们的目光像针,无声地扎在我身上,带着看戏的漠然和品头论足的窃窃私语。

“进了我赵家的门,就得守我赵家的规矩!”婆婆的声音愈发尖利,像钝刀子在玻璃上刮擦,“耷拉着脑袋给谁看?号丧呢!真是晦气!”

她往前逼近两步,那身破旧蓝布衫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我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混合着烟炕味、汗酸气和某种辛辣草药的味道。

“别摆着你那大小姐的谱儿!呸!”她啐了一口唾沫,险些溅到我的鞋面上,“你爹娘收了我赵家整整三千块彩礼钱,三千块!知道那是多少血汗吗?从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家买来的牲口!听懂没?是能干活、能生崽的牲口!”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钉入我的心脏。我浑身发冷,指尖都在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淤泥堵住了,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呜咽。

“聋了还是哑了?!”婆婆见我不答,怒火更盛,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我告诉你,到了这儿,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实干活,给我赵家开枝散叶,才是你的本分!要是偷奸耍滑,或者存了什么歪心思…”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夜枭啼叫,“有的是法子让你知道厉害!”

这时,我的丈夫,赵德柱,从婆婆身后的阴影里慢吞吞地踱了出来。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但总微微佝偻着,眼神浑浊,像是永远睡不醒,又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腻污浊。他手里拎着那根我后来无比熟悉的、磨得油亮甚至反光的藤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裤腿,发出“啪、啪”的轻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无声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