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太行山,像是被造物主以最严酷的匠心裹上了一层无比厚重、坚硬无比的冰甲,在低沉得仿佛触手可及的铅灰色天空下,那些嶙峋陡峭、棱角分明的山脊如同沉默的远古巨兽,披挂着万古不化的寒冰,寂然矗立。它们超越了时间的度量,宛如一尊尊被时光彻底遗忘、陷入永恒沉睡的远古神祇,以其冰冷而庞大的存在,漠然俯视着山脚下渺小如尘芥的生灵。寒风,这冬日的暴君,永无休止地呼啸着穿过深邃而曲折的山谷,其声凄厉如鬼嚎,卷起千堆雪浪,又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它们狠狠砸向黝黑的山岩,瞬间碎成亿万万颗闪烁着寒光的冰晶微粒。这些冰晶纷纷扬扬,落在早已失去生机的枯枝上,迅速凝结成一根根半尺来长、晶莹剔透却又锋利异常的冰棱。风稍一吹过,这些冰棱便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却又单调的“叮当”声响,在这片万籁俱寂、生机几乎断绝的天地里,这声响非但不显得热闹,反而更添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与孤寂,仿佛是天地为自己奏响的挽歌。
山脚下,依偎在山坳避风处的孟家村,平日里还算齐整的青石板路早已被不知堆积了多厚的积雪彻底覆盖、抹平,再也看不出路的形状。人踩上去,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咯吱”声响,一声声,缓慢而压抑,像是被严寒冻僵的大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微弱而痛苦不堪的呻吟。几十间低矮的茅草屋错落却又紧密地散落在山坳间,仿佛相互依偎着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茅草屋顶上积压的雪层厚实得令人心惊,压得本就低垂的茅草屋檐几乎要贴到地面,那不堪重负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在一声脆响中彻底垮塌,将其下艰难求活的生命彻底埋葬。唯有寥寥几缕纤细、摇摆不定、仿佛随时会断绝的灰白色炊烟,倔强地、挣扎着从少数几只烟囱里艰难地钻出来,立刻就被无所不在的寒风捕捉到,粗暴地撕扯着、打着旋,却仍顽强地蜿蜒上升,试图给这片被酷寒彻底冰封的绝望天地,勉强添上几丝微弱却又无比珍贵的人间暖意和生机迹象。
村里的孟大娘,是大伙儿从心底里敬重的人。她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岁月犹如最苛刻的雕刻师,在她原本光洁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沉淀着一段艰辛的往事、一份与命运抗争留下的印记、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留下的坚韧。常年的劳作让她的腰身不再挺拔,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因风湿而有些粗大变形。可偏偏是那双眼睛,历经风霜却未曾混浊,总像是盛着秋日里最和煦温暖的暖阳,见着谁,无论长幼贫富,都自然而然地带着一抹真诚的笑意。那笑容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能悄然融化三九天屋檐下最坚硬的冰凌,连村里最调皮捣蛋、人嫌狗厌的孩子见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收敛顽劣,乖乖地、发自内心地喊上一声“孟奶奶好”。
大约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酷寒的冬季,孟大娘的丈夫,村里最能干、最厚道的汉子之一,为了给家里多备些柴火过冬,冒着风雪进山砍柴。不料遇上突发的山体滑坡,大雪掩埋了一切,连同他壮硕的身躯和满载的柴捆,最终连尸首都没能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