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孟大娘正在家里就着窗户透进的微光缝补丈夫磨破的旧袄子,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心里还盘算着晚上给他做点热乎的贴饼子。当浑身是雪、面色惶急的村民跌跌撞撞带来那个噩耗时,她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细小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整个人愣了足足半晌,眼神空洞地望着来人一张一合的嘴,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没哭,没闹,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默默地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冰冷的灶房,把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窝头一个个捡出来,用家里唯一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然后一声不响地送到那些准备进山寻人的村民手里,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大家……辛苦了,带上路上垫垫肚子。”直到夜深人静,帮忙的村民叹息着离去,她抱着刚满五岁、因困倦而睡眼惺忪、还不明白发生何事的儿子孟栓,才靠着冰冷的炕沿,身体微微颤抖着,无声地淌了一夜的眼泪。那泪水,滚烫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孩子稚嫩的额头上,却又迅速变得冰凉。

从那一天起,生活的重轭就彻底压在了这个柔弱却又无比刚强的女人肩上。她一个人咬着牙,像是磐石下的韧草,拼尽全力地把日子一点一点地扛了起来。白天,她在自家那贫瘠的山地里侍弄庄稼,弓着早已酸痛的腰,一垄一垄地锄草、施肥,汗水沿着额角的皱纹滑落,滴进干涸的土地。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她汗流浃背,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背上,她也只是用搭在脖子上的、同样被汗水浸透的粗布巾胡乱擦把脸,继续埋头干活。晚上,在豆大般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下,她眯着眼,就着那微弱的光亮缝补衣裳,纳鞋底,针脚细密而结实,一如她的人品,经得起任何磨砺。孟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得像个小牛犊,孟大娘总是默默地把碗里本就不多的窝头掰下一大半,不由分说地塞到儿子手里,自己则就着一点咸菜疙瘩,大口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还总是笑着说:“娘不饿,栓儿多吃点,长得高高壮壮的。”

日子再苦再累,村里人从没听她叹过一声气,抱怨过一句命运不公。反倒常见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帮助邻里。西头张三家的孩子没人带,饿得直哭,她就把那瘦小的孩子接回自家,耐心地给孩子梳好乱糟糟的小辫子,一口一口地喂饭;东头李四家的锄头坏了,急得团团转,她趁着晚上那点空闲时间,拿出丈夫留下的工具箱,借着月光和油灯,拿着锤子、钉子,叮叮当当地修理到半夜,直到那锄头重新变得牢固称手。村里无论谁家有了难处,她总是那个第一个悄没声知晓的人,然后或是送去一小碗珍藏许久、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糙米,或是几个还带着体温、刚刚攒下的鸡蛋,或是几句最朴实却又能熨帖人心的宽慰话。村里的人提起她,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常常感慨:“孟大娘的那颗心啊,比咱家灶膛里烧得最旺最红的炭火还要热乎几分。有她在,咱这孟家村,好像冬天都没那么冷,日子都没那么难熬了。”

孟栓就在母亲这般深沉如海、毫无保留的慈爱之滋养与日常艰辛生活的磨砺下,一天天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