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箸宴
汉文帝后元六年,长安城西的细柳营。
中郎将周亚夫按剑立于将台,玄色铁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远处渭水呜咽,近处旌旗猎猎,却压不住他金石般的声音:
“辕门阻驾,非臣不敬。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此乃高祖皇帝定下的铁律。”
台下一片死寂。羽林卫们攥紧了手中长戟,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那辆孤零零停在校场外的金根车。天子仪仗第一次被拦在了自家军营之外,而车中的皇帝竟真依周亚夫所言,遣使持节通传,方才得以按辔缓行入营。
周亚夫似乎全然不觉自己刚将头颅悬于刀下,仍沉声道:“军中不得驰骋,陛下请降舆步行。”
车帘微动,一双锦履踏在黄土上。文帝刘恒非但不怒,眼底反而燃起一簇幽火。他走过肃立的军阵,手指拂过矛尖寒芒,最终停在周亚夫面前。
“真将军矣。”天子轻叹,声若蚊蚋,却惊起四周一片倒吸凉气之声,“若朝中诸将皆如条侯,匈奴何敢牧马渭滨?”
周亚夫单膝跪地,甲叶铿然:“臣,只知为将之道。”
风卷起赤旗,掠过他眉骨上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云中之围留下的,当时他率百骑突入匈奴大营,抢回的不仅是守将首级,更有汉家不容轻侮的尊严。
三月后,未央宫前殿。
周亚夫解下将军印绶,伏拜受爵。文帝特诏其袭父周勃爵位,封条侯,食邑增至八千户。朝臣们贺词如潮,却掩不住诸多复杂目光——绛侯周勃功高盖世尚遭系狱,其子竟以“真将军”三字简在帝心,圣意实在难测。
“亚夫,”文帝临轩而立,远望宫城外隐约山峦,“可知朕为何独留你在京?”
“臣愚钝。”
天子轻笑,指向北方:“匈奴使者昨日又至,求增岁币。你说,朕该允是不允?”
周亚夫沉默片刻,声如铁石:“箭疮未愈而添敌粮,非智者所为。”
“好个非智者所为!”文帝蓦然转身,目光灼灼,“然满朝公卿,九成主和。你说,是他们蠢,还是朕怯?”
阶下侯臣垂首,不敢直视天颜。唯有周亚夫昂然相对:“非蠢非怯,只是忘了汉剑尚利。”
玉圭在御座上敲出清脆一响。文帝不再多言,唯眼底幽火愈盛。
新晋条侯府夜宴正酣。
旧部皆至,酒过三巡,有人击筑而歌:“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唱的是《诗经·邶风》,却字字句句撞在人心上。周亚夫默然拭剑,烛火在剑脊流淌如血。
“将军今圣眷正隆,”曾任细柳营军司马的李广利醺然举杯,“何不请缨北伐?吾等愿效死力!”
铜爵重重顿在案上,酒液四溅。周亚夫眸光扫过满座故人:“圣眷?”他嗤笑一声,剑尖挑起跳动的灯花,“细柳营中,陛下要的不是良将,是一把刀。”
满室寂然。唯闻窗外更漏滴答,似催命符。
“刀能出鞘,亦能折毁。”周亚夫凝视剑身映出的冷眼,“周氏荣辱,不过帝王一念间。”
众人酒醒大半。忽闻廊下靴声急促,家老踉跄入内:“宫中来人!言、言陛下急召...”
温室殿灯火通明,竟如白昼。
周亚夫趋步入殿时,发现丞相申屠嘉、太尉灌婴俱在。文帝未着冕服,只披一件玄色深衣,负手立于巨幅舆图前。图上代郡至云中一带,插着十余枚猩红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