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九鼎烟霞:梁王骨

巨野泽的夜,浓得化不开。水汽与芦苇荡腐烂的根叶气息混杂,凝成一股沉甸甸的腥咸,压在胸口。几条破旧舟船藏在深苇丛中,随波轻晃,像几头蛰伏的困兽。唯一一点昏黄的光,从最大那艘船的篷隙里艰难挤出,落在黝黑的水面上,碎成一片模糊的鳞。

彭越坐在船篷里,就着那盏摇曳的油灯,擦拭一柄短刃。刃身狭长,带着一道极深的血槽,灯下泛着冷硬的青芒。他的动作很慢,指腹一遍遍刮过刃口,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眼神却空茫,穿透船篷,不知落向何方。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

他指尖猛地一颤,一丝锐痛传来,殷红的血珠无声沁出,滴在旧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他蹙眉,将指头含进口中,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

血的味道,总能让他回到那个黄昏。里正那张因酒气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县尉小舅子带人围住他鱼摊时趾高气扬的狞笑,母亲惊恐的哭求,还有他自己,被按在地上,额角磕在粗砺地上的温热黏腻……最后,是夜里摸上门去的决绝,短刃割开喉管那一声闷哑的“嗬嗬”,喷溅得他满身满脸的热血。那血,比此刻指头上的,要烫得多,也腥得多。

从此,巨野泽多了个沉默的渔匪,世上少了个安分打鱼的彭越。

舱外传来细微的水声,以及弟兄们压低的鼾声梦呓。这些都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聚在他身边,不过为了一口食,一条活路。他收起短刃,吹熄了油灯,将自己彻底浸入黑暗。明日还要早起,去收那几处暗桩拦下的过往商船“贡赋”。乱世,人命比芦苇还不值钱。

一连几日,收获寥寥。秦律严苛,稍有身份的富户早已缩进城里,还敢在水道行走的,多是和他们一样挣扎求生的穷苦人,有时彭越看着对方船上那几张菜色的脸、几近空荡的船舱,反倒要匀出几条鱼干给对方。弟兄中渐有怨言,虽不敢明说,但那沉闷的气氛,比直白的抱怨更压人。

这日清晨,雾气未散,值哨的兄弟突然压低声音急报:“大哥!岸边……有个老的,快不行了!”

彭越拨开芦苇望去,只见一个老者倒在泥泞岸边,衣衫褴褛,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边扔着一根破木杖。看情形,不是饿极,便是重病。

乱世见多了倒毙路旁的白骨,心肠早已硬了七八分。他正要挥手让人拖远些埋了,免得污了这片水域,目光却偶然掠过那老者紧攥的手——指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却异常干净,与他浑身污糟形成刺眼对比。尤其那双手,即便在昏迷中,也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持握的姿态。

彭越沉默片刻,啐了一口:“算他命大。抬上来,灶上不是还煨着点鱼羹?”

鱼羹是昨日一妇人用仅有的半匹粗布换的,给船上唯一一个半大孩子补身子。弟兄们面面相觑,终不敢违逆。老人被灌下几口温热的鱼羹,喉头滚动,竟真的悠悠转醒。他睁眼时,眸子里没有丝毫浑浊惶惑,只有一瞬锐利如鹰隼的精光,快得让彭越以为是错觉,再看时,已只剩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与虚弱。

老者在船上歇了两日,话极少,只偶尔要些清水。彭越也不多问,每日让人送一碗薄粥或鱼羹。第三日黄昏,老人示意彭越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