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一碗羹,换老夫半部书,你亏了,还是赚了,日后方知。”
他从怀中贴身處,取出一个用油布裹了数层的狭长包裹,递了过来。布包入手,沉甸甸的,绝非普通竹简。
“这是……”彭越蹙眉。
“《太公阴符》,”老者咳嗽几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只得半部,关乎阵略、韬晦、人心揣摩。若能读透,乱世中或可……苟全性命。若读不透,反是催命符。”他盯着彭越,眼神复杂,“好自为之。”
当夜,老者高热不止,呓语不断,尽是些“星象”、“气运”、“定数难逃”之类玄之又玄的词语。天明时分,他竟强撑着起来,不顾劝阻,执意离去。彭越送他至泽边,老者拄着木杖,身影踉跄却固执地消失在晨雾里,再未回头。
那半部《阴符》以一种奇古的文字写就,艰深晦涩。彭越于舟中灯下细读,时常觉其中机锋百出,奥妙无穷,时而却又觉云山雾罩,不得要领。他本是聪颖之人,越是难解,越沉浸其中,不知不觉,身上那股纯粹的悍匪之气里,悄然掺进了一丝审度与凝思。
日子依旧清苦,靠着那点“水上的买卖”和泽中渔获勉强过活。直到那一日,几匹快马奔至泽边,带来一个令所有人色变的消息。
沛公刘邦,自芒砀山斩蛇起事,如今被秦军围困于山下,粮草断绝,危在旦夕。来人并未直接找上彭越,而是寻到了泽中另一伙势力稍大的水匪头目,许以重金,要求筹集粮秣,三日内送至芒砀山。
消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劫秦官、抢大户是一回事,公然资助反贼,一旦事发,便是灭族之祸!
那伙水匪头目贪图重赏,又不敢独担这天大干系,便欲拉上彭越这一股,借他的水道和经验运粮,更要将“同谋”的罪名坐实。威逼利诱,顷刻即至。
彭越的船篷内,空气凝固了。几位老弟兄脸色煞白,呼吸粗重。
“大哥!不能去啊!这是抄家灭门的勾当!”
“可……可是沛公……听说是个仁义之人……”
“屁的仁义!秦军势大,他自身难保!我们送去粮食,就是往火坑里跳!”
“若是不去,那‘翻江蛟’能放过我们?日后在这巨野泽,还有立锥之地吗?”
众人争论不休,目光最终都聚焦在彭越身上。他默然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卷一直放在手边的《阴符》油布包。冰凉的触感传来,老者那句“苟全性命”与“催命符”在耳边交替回响。
去,是滔天巨浪。不去,是万丈深渊。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手下惊慌闯入:“大哥!‘翻江蛟’的人……把咱们出去换盐的兄弟扣了!说……说若不应下,便……便送官!”
压力骤然而至,再无转圜余地。所有目光灼灼,钉在彭越脸上,等他决断。
彭越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猛地睁开,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断。他抓起那卷《阴符》塞入怀中,起身,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备船……装粮!”
两个字,如巨石投入死水,砸得所有人身心俱震。篷内死寂,只闻泽风呜咽,如万鬼低泣,预示着一条再无回头可能的血路,正于眼前豁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