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世道,是一盘巨大的磨盘。

磨碎了仁义道德,磨碎了人伦纲常,只剩下一点求生的渣滓,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这是一个时代的疮痍,是一声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

我是从那血泊中爬出,咀嚼着罪恶与粮食,继续活下去的……鬼。

1 饥荒绝境

这世道,早已将人磨搓得失了形骸。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树下,日渐挂起些干瘪的物事。初时还晓得拿些破席烂草遮掩一头一脚,后来便索性赤条条地晾着,任其在风里晃荡,泛出灰白的光,招引成群的蝇。横竖无人多看一眼。饿得狠了,人眼里便只剩两种颜色:白日里灰黄的地,黑夜中幽绿的光。

我的茅棚低矮得很,风自四壁缝隙钻入,打着旋,带起些尘土,却吹不散那股子气味——霉烂的草,板结的土,空了太久的肚肠缓慢蠕动的腥气。还有,一丝极微弱的麸皮味。恰是这点味道,勾着我的魂魄。

妇人蜷在墙角,不过是一团灰暗的影子。她的呼吸很轻,胸口的起伏几乎瞧不见,唯有深陷的眼窝偶尔转动,那两个黑窟窿表明还是个活物。她的手始终捂着胸前那片破烂衣襟,捂得死紧,像是揣着一团火,又似是护着一块冰。

三日了。村中能啃的树皮早已剥尽,泥土都被筛过几遍,寻不出一星半点能下咽的东西。昨日晌午,隔壁阿三跌死在沟里,未等到天黑,便只剩一副白骨,森森然对着苍天。我没去。妇人扯住我,指甲掐进我胳膊里,枯柴似的指节,竟有那般气力。她摇头,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

可那丝麸皮味,偏生勾着我。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拴住我的鼻,我的眼,我的心肝脾肺肾,全都拽着,往她胸口去。

喉头滚动,发出干涩的响声。棚内昏暗,唯有缝隙漏进几缕惨白的光,照见她护着胸口的手指——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节,青筋虬结,如老树根须。

她忽开口,气若游丝,却惊得我浑身一颤。

“你闻见了?”

我不答。棚内死寂。外头有野狗拖拽什么东西的声响,呼哧呼哧,撕咬着夜的寂静。

她喉咙里滚出一点笑,较哭声更凄厉。“是块饼。”

我猛地抬头,撞上她那对窟窿。那里面竟漾出些许光来,水汪汪的,映着我此刻狰狞的面目。

“麸皮混了土……搓的。”她喘着,“藏了……半月有余。”

她缓缓松开手,自最里层的破衣襟内,当真掏出一个小小的疙瘩,仅婴儿拳头大小,粗粝如土坷垃。可她捧着,如捧金疙瘩。

“本想……待你饿得撑不住时……”她声音带着古怪的腔调,“……给你吊命。”

那饼在她枯瘦的手中,忽有千斤重,压得我眼珠发胀,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半月!这半月,我刨草根,刮树皮,嚼得满嘴是血!我瞧着她一日日缩下去,变作一把骨头!她竟藏着这个!她竟能忍着不吃!她——

一股邪火窜起,烧得我五脏六腑皆痛。我扑过去,不是取饼,而是掐住她的颈项。骨头硌得我手生疼。

“为何?!”我嘶吼,声音劈裂在喉间,“为何不吃?!为何藏起?!瞧你这副鬼模样!瞧我!瞧我们!都要死了!死了!”

她被我掐得仰头,面庞憋得发青,可那双眼,眼中的光却亮得骇人,直直盯着我。她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