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大。
杭州城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光,街巷两旁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将行色匆匆的路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更夫裹紧蓑衣,敲响了子时的梆子,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沉闷而遥远。
临安府衙东南隅的一处宅院内,油灯将熄未熄。周尧俯身在宽大的柏木案上,手中的毛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他面前铺着一幅尚未完成的《西湖烟雨图》,墨迹未干,雨水的气息从半开的窗扉渗入,与松烟墨的清香交织在一起。作为画院待诏,周尧以工笔山水见长,尤其善绘雨景,笔下的烟雨江南朦胧氤氲,素有“纸上有声”之美誉。
但今夜,他心神不宁。笔尖的墨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云。周尧皱眉搁笔,伸手欲取镇尺,却无意间碰倒了案几一角的青瓷笔洗。清水漫过案面,险些染了画卷。他手忙脚乱地扶正笔洗,取出帕子拭水,却不慎将压在古籍下的一卷画轴碰落在地。
画轴滚开,露出一角——那不是他的笔迹。
周尧俯身拾起,缓缓展开。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出一座奇特的七层宝塔,塔身倾斜,几欲倒塌,却又被无数蛛网般的细线拉扯固定。塔周云雾缭绕,云雾中隐约有怪异的影子浮动,似人非人,似兽非兽。
他从未见过这幅画。画轴右下角,一行小字墨色深沉:“大宋危如累卵,唯时空可续。”周尧怔住了。这画技精湛绝伦,笔法似曾相识,却又与他所知的所有流派都不相同。更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幅画。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瓦片落地。周尧警觉地抬头,吹熄油灯,摸到窗边。雨声淅沥,院中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虑,转身欲回案前,却猛地僵在原地——黑暗中,那幅奇特的画正在发出微弱的荧光。
画中的怪塔仿佛活了过来,塔身缓缓旋转,那些蛛网般的线条如血脉般搏动,云雾中的影子蠢蠢欲动。一股寒意顺着周尧的脊背爬升,他屏住呼吸,缓缓靠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画纸的刹那,一阵剧痛突然刺入他的太阳穴!无数混乱的画面涌入脑海:冲天的火光、奔逃的人群、从未见过的金属巨兽在街上咆哮、天空中有发光的大鸟掠过……头痛欲裂,周尧抱住头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书房不再是那个书房。四壁变得半透明,如同蒙着一层水雾,墙外不再是院落,而是流动的色彩与光影,仿佛有无数画面在同时上演。他看见金戈铁马的战场,看见锦衣华服的宴会,看见荒野中孤零零的驿站,看见高楼林立的陌生城市……
一只手突然从虚空中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周尧惊骇欲绝,想要挣脱,但那手力量奇大,硬生生将他拖向墙壁。当他的身体触到那水雾般的屏障时,没有预期的撞击,而是像陷入泥沼般被吞没进去。天旋地转。各种感官被撕裂又重组,光线、声音、气味混杂成一片混沌。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抛入奔腾的江河,无法自主地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周尧重重摔在硬地上,浑身疼痛。他挣扎着抬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狭窄的巷道。雨还在下,但空气中的味道变了——烟尘、马粪、某种陌生的香料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巷外传来马蹄声和吆喝,说的是官话,却带着一种他不熟悉的腔调。周尧扶着墙站起身,踉跄走到巷口,向外望去。长街两侧是熟悉的江南建筑,挑檐粉墙,但许多店铺门窗紧闭,街上行人稀少且行色仓皇。一队官兵押着几辆囚车经过,车轮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碾过,发出沉闷的声响。囚车内的人披头散发,有的浑身是血,有的目光呆滞。最让周尧心惊的是远处城门的景象——那里悬挂着十几颗头颅,雨水冲刷着苍白的面容,血水沿着城墙流淌而下。这不是他熟悉的临安城。
“靖康元年...”周尧捕捉到路过兵士的交谈片段,如遭雷击,“这不可能...”靖康。那是数十年前的年号,北宋末代王朝的最后时光。他怎么会来到这个时代?那幅画到底是什么?一阵眩晕袭来,周尧靠在墙上,努力平复呼吸。他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找到回去的方法。首先,他需要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巷子深处传来细微的啜泣声。周尧警惕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蜷缩在杂物堆后,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惊恐地望着他。“小孩,别怕。”周尧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这是什么地方?今年是何年何月?”
男孩颤抖着向后缩了缩,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空木桶,响声在寂静的巷中格外刺耳。几乎同时,巷外传来一声厉喝:“那边有动静!”脚步声迅速逼近。周尧心道不好,伸手想拉男孩一起躲藏,但那孩子受惊过度,猛地推开他,向巷子另一端跑去。
“站住!”两名手持长枪的兵士出现在巷口,看见奔跑的男孩和周尧这个陌生面孔,立即追了上来。周尧不及多想,转身也跑。他在雨滑的石板上跌跌撞撞,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拐过一个弯,前方竟是死胡同!
绝望之际,旁边一扇木门突然打开,一只瘦削的手伸出来,将他猛地拽入屋内。门悄无声息地关上,追兵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渐渐远去。
黑暗中,周尧背贴门板,心脏狂跳。救他的人点燃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间狭小的屋子。那是一个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憔悴,但双眼却异常明亮,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尧的衣着。“看公子的装扮,不是本地人吧?”老人缓缓开口,“这个时候来临安,可不是明智之举。”
周尧定了定神,勉强行礼:“晚生...迷路了,不知如今是何年月?”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靖康元年,九月十七。公子从何处来,竟不知年月?”
周尧脑中嗡的一声。靖康元年,北宋即将灭亡的年代。他不仅穿越了时空,还来到了一个战乱将起的时代。那幅画到底是谁所绘?为何要将他带到这个乱世?
老人见周尧面色惨白,神情恍惚,叹了口气:“看公子模样,必是遭遇了变故。若是无处可去,可暂歇于此。老朽姓李,是个画师,平日里靠卖些字画为生。”
画师?周尧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怀中的那幅奇画。他急忙取出,在灯下展开:“李先生可曾见过这种画?”
油灯下,那幅七层怪塔图似乎又有了变化——塔身倾斜的角度更大了,那些蛛网般的线条绷得极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云雾中的影子更加清晰,隐约能看出人形,却有着非人的特征。
李画师凑近细看,初时疑惑,继而震惊,最后变为恐惧。他猛地后退两步,手指颤抖地指着画:“这、这是‘时空锚图’!公子从何得来此物?”
“时空锚图?”周尧急切追问,“这是什么?为何说我会有性命之忧?”
老画师面色凝重,压低声音:“此画能定格时空节点,预测未来变故。据说源自一个神秘组织,他们以画为媒,穿梭时空,试图改变历史进程。但凡与此画扯上关系者,无一善终。”
他指着画中那座倾斜的宝塔:“此塔应是雷峰塔,画成此状,预示大难将至。而这些——”他的手指移向那些蛛网般的细线,“是时空脉络,它们即将断裂,若不修复,时空将陷入混乱。”
周尧顺着老画师的手指看去,突然发现画的右下角多出了一行之前没有的小字:“画者周尧,命尽三日。”墨迹新鲜,仿佛刚刚写成。周尧浑身冰凉。他猛地抬头,却发现老画师的表情变得诡异非常——那双眼睛不再是老人的浑浊,而是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冷光。
“可惜啊,周待诏。”老画师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而冰冷,“你本是大宋最有天赋的画师,却偏偏卷入了不该触碰的领域。”
周尧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油灯的火苗静止不动,屋外的雨声消失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你不是李画师!你是谁?”周尧艰难地发声。
“老朽确实姓李,单名一个‘嵩’字。”老人的面容开始变化,皱纹逐渐平复,身形挺直,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俊朗男子,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冷冽,“世人皆称我‘李嵩’,画院待诏,与你算是同行。”
李嵩!北宋末年最负盛名的宫廷画师,以界画见长,尤其善绘建筑、车马。周尧作为后世画院待诏,自然熟悉这位前辈大家的生平与作品,但史书记载,李嵩早在数十年前就已...“你不是已经...”周尧难以置信。
“死了?”李嵩轻笑,“在正统历史中,确实如此。但时空远比史书记载的复杂,周待诏。”
他走向周尧,手指轻点那幅时空锚图:“此画并非他人所作,正是出自你手——或者说,是未来的你委托过去的我,转交给现在的你。很有趣的时间循环,不是吗?”
周尧脑中一片混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只有你能修复即将崩溃的时空脉络。”李嵩的表情严肃起来,“靖康之变在即,但有人试图加速这个过程,制造更大规模的时空混乱。他们的首领也是一位画师,能够通过绘画扭曲现实,我们称他为‘扭曲者’。”
他指向画中那些怪异的影子:“这些就是被扭曲时空侵蚀的产物,它们正在渗入现实。若不阻止,整个历史将支离破碎。”
周尧突然感到怀中有衣物发烫。他艰难地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枚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田黄石印章。此刻印章正发出微弱的热量,表面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奇异纹路。
李嵩看到印章,眼中闪过惊讶:“原来如此...时空之印已经认主。看来选择你并非偶然。”
“选择我做什么?”周尧感到一阵恐慌。
“成为时空画师,修复历史,阻止扭曲者。”李嵩一字一句道,“但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后,若不能完成第一重修复,时空排斥将夺去你的性命——正如画中所预言。”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人群的惊呼和骚乱。李嵩脸色一变,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周尧也随之望去,只见街道上人群四散奔逃,一个扭曲的身影正在雨中蹒跚而行——那东西有着人形,但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未画完的草图。
“这么快就渗透进来了...”李嵩喃喃道,猛地关上窗户。
他转身严肃地看着周尧:“时空崩溃的速度超出了预期。周待诏,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是相信我,成为时空画师,尝试修复这一切;还是离开这里,自生自灭?”
周尧望向手中的画,画中那座倾斜的雷峰塔似乎又歪了几分,那些蛛网般的线条接连崩断。画右下角的“画者周尧,命尽三日”的字迹如血般刺眼。又一声惨叫从街巷传来,比刚才更近。周尧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需要做什么?”
李嵩的嘴角微微上扬:“首先,我们需要一幅画——一幅能够稳定这时空节点的画。而你,周待诏,将是这幅画的作者。”
他将一支毛笔塞入周尧手中,笔杆温润,却重如千钧。
“但记住,在时空画师笔下,每一墨点都将成为现实。”李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画中生,则现实中生;画中死,则现实中死。你准备好了吗,周待诏?”
周尧握紧手中的笔,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恐惧,但同时,一种奇异的力量正从笔杆传入他的掌心,仿佛与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
窗外,非人的嘶吼声越来越近。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