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听证室的空调嘶嘶作响,吹散初夏午后的黏腻,却吹不散凝滞压抑的空气。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的淡薄气味,混着纸张和焦虑的味道。沈青作为院方指定的法律顾问,坐在长桌一侧,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一摞厚厚的病历复印件,发出近乎无声的轻响。

他对面,隔了几个座位,坐着这次医疗纠纷的另一位主角——林深医生。

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没有那种顶尖专科医生常有的、近乎傲慢的沉稳,也没有被卷入纠纷的惊惶失措。那位林医生只是安静地坐着,白大褂干净得刺眼,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交叠在桌面的手。听证官和对方律师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地滚过,他似乎听了,又似乎完全抽离在外。

沈青的视线掠过对方律师那张不断开合、义正辞严的嘴,落在林深医生身上。这人太静了,像一杯搁置太久、温热全无的水。沈青处理过不少医疗纠纷,见过的医生各式各样,激辩的,沉默但眼里喷火的,委屈的,心虚的…却没见过这样的。好像周遭指控的惊涛骇浪,与他全然无关。

他的目光下滑,落在林医生交叠的手上。手指修长,符合一个外科医生该有的样子。但右手却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手手背,像是在模拟着什么动作。沈青眯了下眼,看清楚了——他摩挲的,是戴听诊器耳管时通常会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肤。

听证会暂停休息。人群轻微骚动起来。

沈青拿起自己的咖啡杯,佯装起身续杯,经过林深身边时,公事公办地开口:“林医生,关于患者术后第三天的血象指标,我需要再和你确认几个细节。”

林深闻声抬起头。

沈青心里无端端顿了一下。刚才远看没发觉,此刻近看,才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青色的阴影,但一双眼睛很清润,被长长的睫毛覆着,里面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纯粹的疲惫,还有一种沈青一时无法解读的…专注的柔和。

“好的,沈律师。”他应道,声音也像他的人,温和,但缺乏波澜。

他站起身,随着沈青走到窗边一角。过程中,他的手指又一次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摸向白大褂胸口的口袋——听诊器通常放置的位置。摸了个空,那手指便蜷缩起来,垂了下去。

一个小动作,没来由地让沈青觉得,他像是在寻找某种熟悉的依靠,某种能让他定神的东西。

“血象指标,”林深开口,语调平稳地开始叙述,专业、清晰,甚至过分详细了,仿佛沉浸在这些医学数据里,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全。

沈青听着,目光却扫过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尖。

接下来的几天,沈青埋首于无数的病历、检查报告、会诊记录、护理单。证据链对林深极其不利。那位退休老教师的下肢瘫痪是事实,手术记录和术后用药看起来天衣无缝,几乎坐实了林深在关键决策点的误判。院方高层已经隐晦地表达了弃车保帅的意图。

对方提出的赔偿金额高得惊人,而且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但沈青一遍遍翻着,几乎把每一页纸都烙进脑海里。某个深夜,他只开了一盏台灯,四周寂静,纸页翻动的声音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术后第四天的CT申请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