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清明刚过,梅雨季节的潮气还未完全浸透这座南方小城,母亲去世了。
癌症把她最后那点分量也榨干了,躺在棺木里,轻得像一捧灰。我机械地应对着前来吊唁的亲朋,听着他们用“解脱”、“享福”之类的词语粉饰这场漫长的枯萎,心里空落得只剩回音。父亲早逝,如今母亲一走,我这三十五年的人生,仿佛骤然断了来路。
头七过后,我请了年假,开始整理老房子的遗物。空气里弥漫着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那是时光腐朽的味道。母亲的卧室整洁得近乎刻板,一如她为人——小学教师,一辈子谨小慎微,衣服按深浅色挂,账本一分一厘清晰可查。我清理着她的衣柜,指尖拂过那些洗得发白的棉质衬衫和深色长裤,很难将它们与棺木里那个瘦小干瘪的身影分开。她的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一张淡而无味的宣纸,上面只有墨守成规的工楷,没有任何洇染开来的情绪或意外。
直到我推开那扇通往窄小阁楼的活板门。
阁楼低矮,需深深弯着腰才能进入。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满灰尘的毛玻璃天窗投下混沌的光柱。空气滞重,每呼吸一口都像吸入了积存多年的时光颗粒。角落里堆着蒙尘的旧家具、父亲留下的几个装书的纸箱,还有一个老式的婴儿床,那是我小时候用过的。
最里面,靠墙放着一只深褐色的皮质行李箱。它与我母亲所有俭朴的物件都格格不入。皮面是好皮子,即便蒙尘也能看出昔日光泽,黄铜搭扣氧化发黑,却依然结实。我费力地把它拖到光线下,箱子上挂着一把老旧的密码锁。
我从不记得家里有这样一件东西。
密码锁锈得厉害,我找来工具箱里的钳子,费了些力气才咔哒一声剪断。掀开箱盖的瞬间,一股更浓烈的樟木和尘螨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面的东西,让我的呼吸骤然停顿。
最上面是一件衣服。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拎起来,是一件旗袍。烟紫色的软缎底子,上面蜿蜒着银色丝线绣出的缠枝莲纹路,光泽流转,触手冰凉细腻,像抚摸一道凝固的华丽旧梦。我无法想象母亲那样瘦削的身躯,如何能承载这样一件丰腴生姿的衣裳。
旗袍之下,是一个扁平的桃木首饰盒。打开来,里面并非寻常首饰。一枚翡翠戒指,绿得深邃欲滴,戒身镶着一圈细碎的钻石,豪奢得扎眼;一对红宝石耳坠,切割得棱角分明,像凝固的血滴。这些物件件精贵,却都透着一股沉沉的旧气,绝非我认知里那个会为几分菜钱计较的母亲所能拥有或愿意拥有的。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我。我继续往下翻,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纸角。那是一张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旧照片。
我把它拿到窗前,借着昏光仔细看。
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泛黄,但影像清晰。背景是旧上海百乐门舞厅那标志性的霓虹招牌,门前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照片正中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我手里这件烟紫色旗袍,云鬓高耸,颈项修长,嘴角噙着一抹自信又略带慵懒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她美得极具攻击性,像一朵在午夜全力盛放、不管不顾的焰火。
那是我的母亲。又不是我认识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