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几乎认不出她。不是容貌,而是那种神态,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恣意与鲜活,与我印象中那个总是微蹙眉头、低声说话的母亲判若两人。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身姿挺拔,并非我父亲。他侧着头,正含笑看着母亲,眼神专注而充满倾慕。两人之间的氛围,亲密得容不下第三人。

照片右下角,有一行飘逸的钢笔字墨迹:“曼仪于上海,一九四八春。”

曼仪。我母亲的名字是李秀娟。

一阵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升。我颤抖着手,继续在箱子里摸索。指尖猛地触到一块冰冷坚硬的金属。

我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把手枪。很小巧,女式袖珍手枪,金属部件上有着不易察觉的锈迹,但依旧沉重,冰凉,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危险气息。它的旁边,还有一个扁平的铁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十几颗黄澄澄的子弹。

枪。我母亲的箱子里,藏着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照片,另一只手触碰着那把手枪冰冷的金属外壳。旗袍华美的光泽在昏暗中幽幽闪烁。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这个藏在顶楼二十多年、与我仅一门之隔的箱子,彻底炸毁了我对母亲的全部认知。

那个教我“忍一时风平浪静”、一辈子连说话都不曾大声的女人,是谁?

这个穿着华丽旗袍、在上海滩的霓虹下笑得明媚张扬的女人,又是谁?

这把枪,属于哪一个她?

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手紧紧攥着那把冰冷的枪,指节发白。窗外,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被黑暗一口口吞噬。老房子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混乱的呼吸声。一个个问题像失控的弹片,在我脑海里疯狂撞击。

我必须知道答案。

我猛地站起身,开始疯狂地在箱子里继续翻找。旗袍、首饰、手枪被一件件取出,放在地上。箱底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丝绸,已经有些发黄。我摸索着,指尖在丝绸边缘触到一个轻微的凸起。掀开那层丝绸,底下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绒面日记本,和几封边缘磨损的信件。

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同样的名字——“曼仪”。字迹飘逸,带着一丝不羁。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一扇沉重而禁忌的大门,翻开了第一页。

四月十日,晴。外滩的风裹着黄浦江的潮气,吹得人骨头都酥了。百乐门的霓虹,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他说这光映在我眼睛里,最好看。男人啊,说起甜言蜜语来,真是不要钱似的。可我竟有些欢喜。

五月三日,小雨。他替我挡了那杯酒,袖子湿了一大片。那人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却只是笑笑,说“曼仪小姐不胜酒力,我代劳也是一样的”。他的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别怕。他的手心很烫,隔着旗袍都能感觉到。这乱世,竟真有肯为你挡灾祸的人么?我心里乱得很。

日记里的文字,将我拖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母亲,不,曼仪,用细腻而敏感的笔触,描绘着一个纸醉金迷又暗流汹涌的旧上海。她的世界充斥着舞会、爵士乐、华服美酒,还有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怀信”。